也不知他要领着她去往何处,初时有一丝不自在的慌乱,被他牵住手只觉局促。待出了东宫,只得他与她二人,夜风拂衣生凉,心头反觉渐渐宁定。
眼前已是宫阶高耸,直达一处肃穆庄严的宫室。
怎么也料想不到,他将她带来这里——供奉历代先皇画像和牌位的万年宫。
入宫之初及元岁祭祖,昀凰曾两度以太子妃的身份来到这皇家祭殿,叩拜皇朝先祖。除此谁也不会无缘无故踏入这毫无活气的森穆之地。往日里万年殿素幔深垂,黑沉沉的大殿围挂无数白幛,黄幢上密密写满经文,云母砖透出烁烁幽光,直通往大殿深处。
今夜的万年殿,因一早要迎来新帝登基前的祭拜,故设了明黄升龙幡与山河五色帜,於肃穆中添了日月一新的明焕,也愈发透着天威迫人。
踏入此地,昀凰不觉屏息,任他牵了手步步走过那些巨幅的画像和高大的灵位。历代先皇的脸就在垂幔后若隐若现,画像上一双双眼睛彷佛穿透岁月与黑暗,紧迫在他和她身后。
值守内丞与侍卫都远远退避了出去,高旷深寂的殿里只有二人并肩而立。昀凰觉得冷,瑟缩地靠近他,从他身上汲取着仅有的温暖。他握紧她的手,将那画像上的人一个个指给她看,讲述每一位先皇的功绩贤名,抑或失政之过。昀凰侧眸看他,见他眉色飞扬,一扫倦容,眼底有不掩的豪情,唯征服者才有的豪情。
她惊异於他对每一位先皇的事蹟了如指掌,历代的是非功过在他口中娓娓道来,竟令她不知不觉心驰……或尚武或修文,每个先帝都有不同的功勋伟绩,唯一相同的是,「他们都有高贵的血统,都是皇家嫡脉相承」——他驻足在最后一幅新挂上的画像前,仰脸望着那画上的先帝,淡淡道,「而我,将是本朝第一个血统低微的皇帝,一个胡姬与人私通所生的皇帝。」
耳中清楚听见那突异的「私通」二字,昀凰呆了,不敢相信是真的。
他并不是先皇的儿子。
迎着她震骇的目光,他却平静如常,深湛的眸子蒙上看不懂的神色,似悲哀又似快意。
「认一个谋害生母的女人为母,以逼走生父的男人为父,你可知是怎样滋味?」他问她,目光只定定望着画像上的先帝,「我封疆为王时,年不及弱冠。除却当年战功,亦算是开了本朝先例……他待我恩慈有加,冠礼时我却只觉惶恐,想着若此刻身世大白天下,被他知道一切,这双为我加冠的手,会不会亲自斩下我头颅。」
他低头,唇角微扬,噙了抹嘲讽的笑,「最清楚这秘密的人,莫过於始作俑者。她握着我的生死,要我上天入地都只在喜恶之间。何况这世间原没有永久的秘密,先皇心慈而不昏庸,对此中蹊跷并非全无觉察。他宁肯传位给无能的皇兄,也不肯传位於我。固然碍於胡姬之子的卑微,未必没有对我的存疑……只不过他终究老了,不肯疑,也不敢疑!」
纷乱里,一念电闪。
所有迷雾都在瞬间退散,露出底下昭然谜底。
也曾想不透,为何他敢如此信赖诚王,将最紧要的兵权都交托与他;诚王分明也能一争皇位,又为何甘心俯首尽忠,做了他的踏脚石——儿子或许会谋夺父亲的一切,父亲却不会抢掠儿子一分一毫。
原来谜底如此简单。
他的手冰凉,掌心有微汗透出,泄漏了淡漠神色掩藏之下的起伏。
她也说不出话来,只将他的手轻轻握住。
「我的母妃是西域进献的胡旋舞姬,以美貌获宠,先皇纳为良媛。她与诚王之私瞒过了先皇,未能瞒过骆氏。彼时骆氏宠冠六宫,膝下无子,胁迫母妃将我生下过继与她。骆氏允诺抚养我成人,不危害诚王,代价是母妃自行了断,以绝后患。」尘封秘事从他口中娓娓道来,留在过往的只是先皇与诚王,谁也不是父皇。
建德六年,骆妃已册为皇后,时隔良媛死去数年。
高太后咒厌事发,宫中一夜剧变,诚王受萨满案牵累,获罪被贬离京。当年良媛位分卑微,处处受骆氏胁迫,临终也未得机会将实情告知诚王。生下皇子不久即被一盏附子汤药死,身边宫人内侍尽遭灭口。
皇子身世之秘终於被死死埋藏,连诚王也不会知道,他曾有个儿子被人夺去。
人算不如天算,一名侍奉良媛的心腹内侍被灌下毒药却未死,给当作死屍裹上旧絮扔出宫外,侥幸逃过大劫。毒药已灼烂他咽喉,虽获救治,仍切开颈项留下可怖伤痕,从此变作哑奴。在民间隐姓埋名数年,终於等到诚王获贬离京。
数年后,稚子长成少年,亦到了往事重见天日时候。
天家虽森严,世间却没有绝对的秘密。
再往后呢,已没有往后,只有一个少年日夜不安的煎熬与惶恐。
少年尚尧,承欢帝后膝下的倜傥皇子,带着胡姬所出的卑贱烙印,负着不见天日的秘密,一步步小心翼翼走来,直至踏上皇权之巅。
最不可告人的真相、他所有的隐秘,一字字向她道出——就在这万年殿上,在皇朝历代先祖之前,他剥开自己作为君王的最后一层面具,还回一个原原本本的尚尧,坦然面对皇朝列祖列宗。除了画像上已死去的帝王们,便只有她听到这一切,只有她看到真正的尚尧,触到他温暖身躯,交握的手清楚触摸到彼此掌心的纹路。大殿深处的黑暗似要涌出来吞没一切,昀凰久久不能喘息,胸口窒闷得发疼……为谁疼,却不知道。
或是想起远在辛夷宫的母妃,或是想起那红颜薄命的胡姬,抑或是想起同样历过的那些岁月、那些年华、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辛苦。
眼前不是晋王也不是皇上,只是一路携手缔盟,共历成败的那个人。
「知道太多秘密的人,都已死了。」他垂眸看她,「今夜之后,只剩你我一同守护这秘密,直至终老。」
「好。」她静静仰脸,话语已多余,唇间只吐出清晰的两个字,「我会。」
不只是他的秘密,还有她的,彼此的……藏有太多隐秘的人,死亡是最终的守护,却不是最好的守护。凶手杀死了所有知情人,到最后剩他一个,世人也就一眼认出他来。若有两个彼此忠诚的凶手,相互照应掩庇,世人所见反而是一派和美,久了便忘记追究真凶是谁。
她和他是最后的盟友,谁也离不了谁。
冷冷指尖交缠,灼热眼神刺探,森冷到极致的祭殿里,是曾经濒临绝境而一同逃出生天的两个人。他温热气息拂在她冰凉肌肤上,掠起不可言喻的颤栗,「杏子林里一眼见你,我便知道,这是我要的女人,终有一天我将得到!」
他迫近她,满眼都是绝望的欢喜,一字字透出霸道和无助,「现在告诉我,昀凰,我得到了么?」他的目光绝望到极处亦欢喜到绝处,往日温雅从容不再,却流露从未有过的凶悍,如一只伏地欲搏的优雅的豹。
在他危险地迫视下,她黑曜石般瞳仁猝然收缩,胸口急剧起伏。
「说!」他哑了声,斜飞入鬓的眉,蹙出额间一道深痕。
她抿紧唇,抿得下颌也收紧,越发显得尖削楚楚,苍白的脸褪尽血色。
「昀凰。」他悲哀地看她,近乎切齿。
在他将要放手的刹那,她身子一软,紧绷的唇角绽出微弱妩媚的笑,「你得到一切,至於我……早在竹舍缔盟,便已将自己输给你……」
十指交扣的手蓦然发力,将她狠狠带入怀抱,男子雄健身躯抵上她,直抵上身后巨大的黑色殿柱,将两人躯体紧密贴合在一起。衣衫革带都成了阻碍,寸寸肌肤都在渴切,情慾如山火肆烈。他的唇薄如刃,这一刻柔软缠绵,舌尖寸寸逼进,迫住她的气息神魂不得回转,尽在他勾摄之间翻覆颠倒。她似被侵略激怒,又似被痛楚灼燃,一刹间暴烈如雌兽,以更凶野的吻噬回应,柔曼身子如藤萝将他缠绕……散裂了绮罗绫锦,断碎了玉勾璎珞,一地风流狼借。深垂素幔被带得起伏,白幛黑帷交掩下,男女交缠的躯体在这庄穆祭殿深处隐现。靡靡的喘息,断续的呻吟,回荡在森森的殿阁梁柱间,似令那一张张画像上庄重的人面也被妖靡笼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