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 34 章 涅盘部�6�4半世过尽半世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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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启元年,北齐新帝登基,於太极殿昭告天下,大赦,尊皇太后高氏为太皇太后。
越十日,诚王上表以年老请归。
皇上再三挽留,恳请诚王留京辅政,累次加封厚赐,诚王谦辞不受,终辞京远归封邑。
饯别之日,皇上率公卿臣工亲送诚王出京,十里乃止。
值大赦天下之际,皇上相继宽免了受骆氏篡逆案牵连的一众轻犯,查实无协从重罪者,准予赦出,其中才识卓绝者,破例准其重入仕宦。
同时连颁数道诏令,免徭役,减赋税,泽及三载,万民称颂。
朝中公卿重臣凡拥立有功者,皆厚赐晋爵,恩嘉三族;其余按其功绩,各有封赏。
笼罩在帝京上空的肃杀血腥气息,渐渐消弭在新帝继位的普天同庆之下,当日血流成河的记忆,也被冲淡在嘉恩晋爵的喜庆洋洋中。
人总是善於遗忘往日的恐惧,善於抓住眼下的太平。
那御座上是谁家天子,中宫是谁家女儿,从来不由黎民操心。
庶民无虞,也乐见天家喜事。
历时月余,杀戮余腥涤尽,帝京昇平如初。百官各司其位,或迁或晋,吏治为之一新。
吉日在辰,帝下诏,立燕国夫人华氏为皇后。
帝遣太尉、宗正纳采,以礼杂卜筮,太牢告宗庙。依周制,天子自中宫之下,设贵嫔、夫人、贵人为三夫人,修华、修仪、修容、淑容、淑媛、淑仪、婕妤、容华、充华为九嫔,置世妇御女等若干,以听天下之内治。有司择定吉辰,行册后大典。
就在举行大典的数日前,南秦的飨贺国书也自边关飞马送抵帝京。
新君继位,依祖宗先制,遵行两国前盟,立宁国长公主为后,令姻盟得续,邦睦永修,乃天下万民之幸。南秦特遣少相沈觉为使,携礼入朝贺新君登基及长公主册后。
明日就是册后大典,皇后却在此时病倒。
商妤心急如焚,连连遣人催召御医,一盏茶不到的工夫就催了四次。
昀凰斜卧在鸳鸯榻上,脸色略显青白,精神却还好,瞧着商妤忧切模样只觉好笑,「你又不是没见过世面的,怎么这般大惊小怪,一点小恙也被你闹成大病。」
「人都晕过去,这也好叫小恙?」商妤瞪她,私下里同昀凰说话也懒分尊卑,「明儿可是大日子,就是有一声半声咳嗽也是大事……快躺着躺着,公主你这是要做什么!」
昀凰撑起身子方要下地,只觉猛然间天旋地转,眼前阵阵发黑。
商妤忙扶她躺下,看她蹙眉憔悴模样,不由又是焦虑又是黯然。
南秦国书送到之日,公主看似平静,人前毫无二致,却只有商妤知道,那一夜她孤零零枯坐灯下,整宿没有阖眼,不说话也不流泪,只是那样呆呆坐着……自册后诏书颁下,皇后未行大典便居住宫中於礼不合,便暂且迁居诚王空置京中的府邸。所幸是如此,没叫皇上瞧见,否则还不知惹起怎样风波。谁知次日公主就染了风寒,因不愿惊动皇上,连御医也没有宣召。
拖了这两日,到今早公主竟似脸色更差。宫中送来大典所穿的皇后礼服,公主试穿时受不住那层层繁重的窒闷,竟晕了过去。这一来无论如何也要宣御医了,商妤只懊悔不该拖延。
三位御医总算赶到,隔了帷幔为昀凰诊脉,一面细问病情。
昀凰淡淡道,「没什么要紧,这两日睡得冲,大概是累了。」
御医也不再多问,起居均有彤书记录在册,只凝神仔细诊脉。这一诊便诊了良久,第一位御医叩首退下,另两位御医又依次诊脉,三人俱是面色凝重,良久未发一语。商妤在旁看得心惊,昀凰却恹恹阖起眼,彷佛全不在意。
太医院会诊之前,脉案概不轻易透露,这是惯例。但平素若被问起,御医也会略提两句,聊做宽慰。然而无论商妤怎样追问,三位御医不约而同缄口,脸色皆有些难看,只匆匆告退而去。
送走御医,商妤忐忑退回内室却见昀凰似已睡着,忙近前为她盖好被衾。不料手上一凉,被她轻轻抓住。她的手窍瘦透凉,眼睛也未睁开,睫毛黑沉沉覆上苍白的脸,「商妤,我怕。」
昀凰闭着眼,轻轻开口。
「公主……」商妤心头一酸。
她语声细若游丝,「我一直都很怕死,怕不知什么时候死了,留母妃一个人在世上受苦。若是真有那一天,你替我照顾她,可好?」
「莫要胡思乱想,公主只是受了些小小风寒。」商妤红了眼眶,强颜笑道,「太妃已经随沈相启程,不出数日就能抵达齐境,届时便与公主团圆了。」
「是,他到底还是送母妃来与我团圆了……可惜来不及明日赶到,不能让母妃亲见我嫁人。」昀凰睁开眼,微微一笑,眼角泪水滚落。商妤别过脸,再不忍看那凄楚笑容。分明痛入骨髓,却不知她为什么总是要笑,笑得人揪心的难受。
沈觉来贺新君登基,不过是个明面,实则为的是将恪太妃秘密送入北齐。历来藩王领了封邑,其母妃也可随之出宫,到封邑颐养终老。但公主下降,却从没有带着母妃一起去夫家的先例。尤其长公主是嫁去了外邦,这更攸关国体。因此恪太妃只能秘密入齐,随行护送也只能是最可靠的沈觉。待她到达齐宫,与昀凰重聚,南秦宫中便可传出恪太妃薨逝的消息。
一切尘埃落定,他将母妃也送来北齐,终於斩断她与故国最后一丝牵绊,从此逼她安安份份做个贤良皇后,诚如他贺书中以长兄身份给她的谆谆祝训,「克令克柔,惟勤惟俭,孝养孔虞,尽敬妇德」……这是长兄给幼妹的话,亦是南秦皇帝给北齐皇后的话,唯独不是少桓给昀凰的话。
饶是如此,终究字字剜心。
从此后,他便可正大光明做他的中兴明君,一代贤主,往日孽缘纠葛,终於断了个干干净净。
「皇上驾到——」
突如其来的宣驾声令商妤惊跳而起,那声音还未落,急纷纷步履声已近,皇上竟在这时候来了!商妤仓惶转身,手忙脚乱替为昀凰拭干狼狈泪痕,唯恐被皇上撞见。然而已来不及了,脚步声来得极快,只听身后宫人齐齐跪拜,「万岁万万岁。」
商妤只得屈身在榻边跪下,耳听步履声急,玄锦绣九龙衣摆从眼前一掠而过。
昀凰欲起身参拜,足尖还未落地,眼前粲然龙纹已笼罩下来,将她罩入温暖怀抱。
节杖旌旄在前,皇家骑卫开道,出使北齐的少相车驾沿官道疾驰,入暮时抵达寄北台驿馆。副使安顿众人解鞍驻马,少相亲自到马车前迎下那身披大氅,头脸都被风帽遮住的贵妇人。「夫人,今夜我们在此歇脚,明日若是加紧脚程,或许能在天黑前赶至边境。」
「明日就到么,是不是就能见着昀凰?」贵妇人抬头,风帽滑落,容颜似旧,两鬓却已染上霜色。沈觉忙搀扶她入内,接连数日相处下来,她从最初惊慌戒备,渐渐对他信赖依靠。此刻似懂非懂地偏了头看他,抿一丝浅浅的笑,母女二人笑起来如此相似。
沈觉垂目,微觉胸中窒闷,忽听身后一声尖啸,鸣镝挟破空之声射中驿馆门楣!
「保护少相——」众侍卫纷纷翻身上马,拔刀迎战上去,却见来的只有区区三骑,正奋蹄如风向驿馆冲来。为首的黑衣人射出鸣镝示警,旋即振声大呼,「少相快走,此地不可留!」沈觉大惊,将惶恐的恪太妃率先抱上马背,喝令众人,「保护夫人,撤出驿馆!」他话音未落,驿馆四面八方杀声顿起,墙头窗后箭雨如蝗袭来。霎时间刀光剑影惊裂暮色,驿馆内外冲出无数铁甲蒙面刺客,见人便砍,见马便刺,浑若疯魔一般。
侍卫猝不及防纷纷中箭落马,霎时间乱成一团,沈觉与心腹侍卫率先护着恪太妃冲出驿馆,冒着破空如蝗箭雨直往前冲。那前来报讯的黑衣汉子冲到沈觉身边,高声喝道,「前路还有埋伏!少相随我来!」
「这是怎么了,到底怎么回事?」
众人都被斥退到殿外,只留皇上与皇后二人相对。商妤一脚踏出殿门便拽住随皇上同来的近身侍丞,惶急追问,「御医说了什么,皇后这是怎么了,为何惊动皇上突然赶来?」她一迭声的问,逼得侍丞连连摆手求饶,当着众目睽睽一句话也不敢说。直将她拽入廊柱后头,才扑哧一声笑出来,「看把淑仪急得,您对皇后娘娘可真是一片忠心,我这也给您道个喜啦!」商妤愣住,看这侍丞满脸喜色,不由心中咯噔一下,不敢置信地张大口,「你,你是说,皇后她……」
侍丞掩口而笑,附耳对她低声道,「小声些,眼下可不好大肆宣扬!虽是天大的喜事,到底皇后还未正式册封,这传扬出去总是有碍礼制,御医们都没敢嚷嚷。」
「当真,这是当真?」商妤只觉气也喘不过来,惊喜过剧之下,脑子竟似空了,只听那侍丞笑眯眯念叨,「御医说才刚盈月,若非皇后身子不适,还真不易觉察……哎哟,商淑仪你这是哭什么!」商妤已顾不上失仪,掩面喜极而泣,感激上苍有眼,终肯眷顾那薄命女子。
夜色沉沉如墨,上苍似在这血腥的夜晚也阖上了眼,不肯眷顾那可怜的妇人——恪太妃与随行侍卫在乱阵厮杀中失去踪影。
沈觉抹一把满脸的汗和血水,将几乎已砍弯的佩剑狠狠插入土中,身子却因脱力一晃,单膝屈跪在地。身侧侍卫忙将他搀住,他一甩手将人推开,怒喝道,「去找,都再去找,务必要把太妃找到!」
「少相,所有人马都派出去了,何人保护您安危?请恕属下抗命!」侍卫咬牙跪地,沈觉额上青筋绽跳,正欲开口却听马蹄得得,派出搜寻太妃的侍卫浴血而回,去时的两百余骑只剩十余骑回来。当先一名侍卫满身浴血,倒头栽下马来,颤颤托了一件染满泥泞的物事在手中,「禀少相,属下等一路追至山顶,见保护太妃的弟兄尽被屠戮,刺客人数众多,将我们余下人马逼至山崖……混战间,太妃坐骑中箭受惊,连人带马跃下崖去……属下救援不及,只拾得太妃落在崖边的一只鞋。」
沈觉赤红目光盯住那只宫履,刹那间脸色青白如鬼。
黑衣汉子断然拱手道,「少相,此地已陷入重围,仅有一条山道可走。趁刺客还未截断前路,请速往北去!」
沈觉缓缓回过头,嘶声道,「北去……你是说,连回京也不能?」
他森然目光盯得那黑衣汉子不敢与他直视。
「京城此时已天翻地覆……自少相离京,裴家便已动手发难。」黑衣人垂首按剑。
「他敢造反,他对皇上做了什么?」沈觉目眦欲裂,温雅面容几近铁青扭曲。
黑衣人摇头不知,「在下一路追赶少相,离京也已多日。」
「是谁派你来报讯?」沈觉狠狠以剑拄地,臂上伤口鲜血淌下,从手腕滴落如注。他语声已全然嘶哑,似刀锋抹过锈铁,含了恨,和了血,「是谁知道裴家的密谋,究竟是谁?」
黑衣人单膝跪地,「属下务必护送太妃与少相平安入齐,才敢将实情告知。」
沈觉振腕,染血长剑抵上他颈项,「太妃已被奸人所害,沈某生死不足挂齿,若再不说出实情,我便只身杀回京城,看裴令显意欲何为!」
「万万不可!」黑衣人咬牙道,「如今只有向长公主求援,请北齐出兵,否则少相纵有孔明之能,也难抵千军万马!」夜色里散发浴血的少相,剑上寒光映着眼里赤红,恍若修罗。他握剑的手毫无放松,更往前递进一分,剑锋划过黑衣人颈项,沁出一丝血。
「我为何要信一个来历不明之人?」沈觉冷冷迫视他。
黑衣人咬牙缄默半晌,从怀中摸出一物抛给沈觉。
一截玉柄,系着褪色的流苏,彷佛是扇柄。
再熟悉不过的扇柄,一端流苏摇曳万种风情,一端题画描摹莲华孽欲。那一半烧焦的扇面,曾在皇上身边见过,却万万想不到另一半的扇柄出现在此人手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