赵弗一惊,望见她眼里深浅变幻的光影,「她足疾是假?」
太子妃颔首,「不若此,怎防得住皇后一早对她下手。」
若豺捕猎之前,必先将兽群驱散,令孤幼离群,无从照应救援,伺机一击得手。商妤随太子妃北来,是她在宫中唯一心腹,最可倚赖之人。只要将她除去,太子妃便断去一条臂膀。骆后行事阴厉缜密,那一番下马煞威、敲山震虎,皆冲着商妤而去。直至她双足残废,行动不能自由,终日困居一室,才算是没有了威胁,侥幸保得命在。
赵弗额上汗出,不为骆后之狠厉,却是为太子妃之阴忍。
隐隐地,似有虫豸爬上心头,令人悚然难安,却说不出是为何。
时刻紧迫,留早朝不过三四个时辰了,再不将密诏送出宫去,为时将晚。
「大侍丞可否设法助她出宫?」太子妃脸色苍白,目光却熠熠,幽沉中生出微芒。这目光迫视得赵弗一阵心惊,万千念头越发纷乱。御榻上沉沉喘息呻吟入耳剜心……殿外守卫见里间有所声响,已两度探首窥望。赵弗紧盯了她双眼,「送她出宫不难,持我信物,自当有人照应。然万一落在妖后手中,密诏被毁也罢,秘玺万万不可遗失。」
太子妃垂眸沉吟,「大侍丞所言甚是,这秘玺便由你保存,务必小心。」
「人在玺在,老臣至死不敢有负皇恩。」赵弗须发微颤,肃然从太子妃手中接过秘玺,贴身藏好。复以信物相托,将策应之人告知於她,细细嘱以脱身之法……昀凰凝神听得阵阵心惊,若非他和盘托出,旁人永远不会知道这深宫禁内究竟藏有多少秘辛。
「太子妃可记清楚了?」赵弗一口气说来,紧紧望了昀凰。却见她蹙眉凝思片刻,冲疑道,「只有一事想来忐忑……」
「何事忐忑?」赵弗急问。
太子妃回首看了看殿外内侍,语声轻若蚊蚋地说了什么。
赵弗听得含糊,忙倾身侧耳,依然什么都没听清,唯有喉头一凉!
剧痛洞穿咽喉,一支长长玉簪没入咽喉,另一头却握在太子妃手里。
赵弗瞪大眼,来不及挣扎呼号,她已迅速探手入他衣襟,将秘玺取走。
昀凰反手拔簪,疾退。
血箭飙出,满目猩红,鲜血喷溅的嘶嘶声清晰入耳。
赵弗双眼鼓出,合身向她扑来,鲜血喷溅她一肩一脸。
外边看守的内侍闻声而入,立即被这狼借景象骇住。
太子妃疯了。
内侍急奔入中宫向骆后禀报——太子妃以簪子刺伤大侍丞赵弗,抢夺侍卫佩刀,状若疯魔,无可约束。禁中侍卫不敢伤她,只将她制住。整个承天殿却被她闹得天翻地覆,眼看皇上病笃,不堪其癫狂之扰。云湖公主已赶往承天殿,命人将太子妃带往东宫。
当真疯了么?
骆后冷冷听着,只是嘲讽地一笑。
连夜目睹如此杀戮,眼见着太子坠下高台,换作旁人只怕是早疯了。但若说华昀凰会发疯,她却是不信的。装傻做癫算不得稀奇,不过是退避保命的法子。如此,倒也算她识相。
眼前已有一个哭号不休的骆臻令她烦不胜烦,明日却还有一场煞尾的硬仗等着她去对付——过了明日,当着满朝文武定下承晟储君监国的名分,方可算大功告成。如今料理善后还早,且待这蠢人闹去。
骆后恹恹起身,内殿传来骆臻断续哀哭和承晟不知所措的号哭,这对母子着实可厌。她冷冷拂袖,「云湖既已去了,随她处置便是。先将晋王妃送回府中,好生看着,莫让她再引世子哭闹。」
然而五岁稚子已然懂事,耳听得父王之死,母妃又被人强行拖离,承晟的哭声越发撕心裂肺。
死一般深寂的夜里,哭声远远传开,云湖身在东宫也能听见。
远处是稚子夜啼,身后是女子疯疯癫癫的笑声,刺得人心头阵阵抽缩。
那煊赫一时的女子,集南朝长公主与北朝皇太子妃荣华於一身,如今落魄痴狂,已完全不认得人。她见了谁都只会唤两个名字,时而「皇兄」,时而「商妤」,除此谁也无法靠近。云湖无奈,命人将那双足残废的女官带进来。到底是身边人,商妤一来她便不再尖叫,任由宫人将她扶到床榻上。
云湖立在床帏之外静静看她,见她青丝纷披,鬓发凌乱,脸上血污虽已抆去,衣服上仍是猩红狼借。没人敢碰她,想要为她更衣梳洗的宫人稍有靠近,她便凶悍若噬人母兽。唯有商妤垂泪在侧,拿丝帕抆拭她颊上残余的血痕,一面颤声安抚。内殿里,只得主仆二人伶仃相依……云湖悄无声退出殿外,撤去内外宫人,不愿再扰她。
回想当日琼台初见,她在那人身畔巧笑倩兮、明眸盼兮,端的是风华绝代。
一转眼,红颜将陨,却不知远在南朝的那人是幸是哀。惨淡月色将宫阶映得冷清清的白,依稀记起那人白衣皎洁,笑若熏风,彷佛也是这样的夜……匆匆相见,匆匆作别,原本是各有所图,并没有真正相悦过吧?云湖茫然走过连廊,穿过绰绰殿阁,心中凉一阵空一阵,隐约记起许多,又好似什么也想不起来。
身后东宫萧索,寥寥几个宫人侍卫守在殿外,不必担心也无需戒备,那只是疯妇与废人的牢笼。
浓云移过中天,遮蔽了最后的月华。
承晟的哭声也渐渐杳了下去,怕是哭得累了。明日他便要登上金殿,坐上他父王和叔伯们鲜血凝积的帝王之位……云湖步履虚浮,茫茫然踏入承天殿中,一眼瞧见御榻上奄奄无声的父皇,两行泪终於落下。
「父皇,我来陪您了。」云湖俯身替他掖了掖被衾,细心抚平他凌乱白发,依着御榻蜷身坐了下来。她将头轻轻枕在榻边,握了那枯槁的手,喃喃道,「父皇你知道么,哥哥是五哥杀的……母后一直都知道……如今她终於杀了五哥,也杀了大皇兄。他们全都死了,再不会争夺下去了。往后就只剩下母后和我,还有承晟、五嫂和太子妃……可太子妃疯了,五嫂怕也不远了。原先我总害怕,怕你厌憎母后,怕你不疼我,不疼哥哥。我以为只有哥哥做了皇帝,母后做了太后,便不用再害怕。可是,可是明天母后就要临朝,为什么我却更害怕?」
云湖的语声渐渐低下去,握了父皇的手,絮絮喃喃如一个委屈的孩子。那御榻上的人却毫无反应,只剩一丝沉微的气息,凭药力勉强吊着一口气在。隐隐地,有更漏声传来,也不知是几更。这一夜竟是格外漫长浓黑,似乎永远不会天明。云湖觉得累,阖了眼不觉睡去。
多少年不曾陪在父皇身边了,犹记幼年时,父皇也曾哄着自己入睡。
朦胧里,许多人的面容掠过眼前,英朗的是尚钧、倜傥的是尚尧、俊秀的是尚旻、威严的是父皇……还有那笑若春花烂漫的少女是谁,是少年时的自己么?
「公主,公主——」
谁在梦里仍唤着公主。
云湖猛然惊醒,见侍从女官带着近侍宫人仓惶奔进来,不及跪倒便道,「奴婢万死,奴婢罪该万死!」
「何事惊乱?」云湖一凛。
「奴婢疏忽,一时受太子妃蒙蔽,致使东宫女官商妤不见踪影!」
「不见踪影?」云湖唬地起身,脸色发青,「商妤,那废人怎会平白不见踪影?」
「奴婢等见太子妃已安睡,商妤守在榻前,未敢入内惊扰。待觉蹊跷时,才见床帏后空无一人,守在榻前之人,竟是太子妃穿了商妤的服色假扮!奴婢等已搜查东宫内外,遍寻不获……」女官话音落地,恍如霹雳入耳。云湖呆了一刻,霎时间冷汗密布,再开口语声已哑,「现在什么时辰?」
冷厉语声从身后传来,「寅时已过。」
云湖猝然回头,见骆后朝服辉煌,凤冠嵯峨地立在殿门处,凛凛寒意,煌煌凤威,望之不可直视。
早朝就在卯时。
万事俱备,箭已离弦,一切已来不及了。
骆后妆容艳烈,眼作凤尾妆,挑染一抹殷色胭脂,灯下看来似连目光都透着血色杀意,「就算她搬来神兵天降,也休想挡我一步!」云湖迎上她目光,一时瑟瑟,禁不住周身颤抖。她脸色转寒,「你很怕么?」
云湖膝盖一弯,颓然跪下,「母后,现在罢手还来得及……」
「罢手?」骆后似听见天底下最令人惊异的话,双眸圆睁,蓦然连声长笑。
云湖呆呆望了她,眼光发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