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 32 章 涅盘部�6�4血色山河万里染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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神兵天降,被骆后一语成谶。
地动山摇的冲杀声里,神策军的旗帜高高飘扬,远在宫中也能望见神策军深红战袍连成一片汪洋,将宫城汹涌合围。战靴橐橐,撼动宫墙;剑戟森森,掩蔽日光。
五万神策军,一夜之间,似天兵降世。
随之而来的是诚王所率三万羽林卫,以清君侧、肃宫闱为号,高擎平叛之帜。
当先一骑绝尘,帅旗所指,正是传闻已殒命阵前,被诚王所杀的晋王尚尧。
昔日为防范骆氏,巩固太子权柄,皇上以雷霆手段撤换羽林军中后党将领,逼晋王交出神策军统领大权,暗调宗室心腹大将坐镇神策营。然而拱卫京中的羽林军,多年来一直受后党与皇党派系倾轧,各阶将领暗中争斗不休。
当此剧变之际,骆氏明面拱手让权,暗中安插心腹,拉拢军中副帅。诚王也暗通昔年旧部,与数名将领密谋,趁宫变之夜,挑动羽林卫自起哗变,携三万兵马退走京郊,蓄势待援。
其余两万众随太子死守宫中,以微薄之势,对抗归附骆后的五万兵马。
眼见太子兵败自尽,皇上大势已去,骆后立即趁兵乱之机对晋王下手。
然而晋王早已率亲卫出城,借追击诚王为名,引开骆后遣来刺杀的追兵,以替身诈死,瞒天过海麻痹骆后。待投奔诚王军中,接到勤王诏令的神策军也适时赶到京郊。
是夜,商妤持皇上血衣密诏赶到。
晋王亲自执密诏往神策军大营,将按兵不动的主将斩首,接管神策军。
寅时末,晋王亲率神策军为左翼攻打宫门,诚王率羽林军为右翼攻侧门。
两军斩关而入,於卯时初刻会师於凌云殿。
宫中效忠皇上的侍丞和禁卫也纷纷披甲起兵,与二王内外呼应。
辰时,骆后的羽林军大败溃退。
烽烟滚滚燻黑了天空,日光也照不到这天阙之暗,末世修罗之景不过如此。
昀凰仰面望向飞扬斗翘的宫檐,看那厚厚积尘被震得簌簌直落,洒了殿前一地狼借。这景象熟悉得异常亲切,好似昨日才见……犹记那日,也是这般烽烟惊尘,兵乱现天阙,踏破贵胄风流,一朝倾颓知何似。
又一团尘灰落下,恰好兜头打在殿中,腾起呛人的灰雾。阴腐的霉味钻入鼻端,也不知是积累了多少年的旧尘。承晟朝她怀中偎得更紧,小声急促地呛咳,昀凰扬袖将他头脸遮住,一手掩住自己口鼻。周遭内侍纷纷掩面,仍有人被灰落进眼里,各自狼狈成一团。
比之外殿仓皇景象,这些许狼狈却算不得什么。
数名带刀内侍在内殿看守着昀凰与承晟,外殿早已乱成一团,宫人纷纷奔走躲避,金瓯玉瓦踏碎,四下都是甲兵奔突往来,溃退的,驰援的,各自奔命的……间杂了哭声喊声呼喝声,尽都湮没在越来越逼近的喊杀声中,侧耳间,彷佛已能听见靴声震地、马蹄如雷。
算来已该攻到了朱雀殿,离中宫越来越近。
昀凰紧紧抱了承晟,抚拍他微微抽搐的后背,这孩子天明被带来此处,周身已滚烫发热,双目无神只说着胡话。此刻听得杀声震天,他昏沉中更是一阵阵抽搐。昀凰将凉凉嘴唇贴在他滚烫额头,喃喃道,「晟儿不怕,父王就快来了。」
语声未落,殿门被轰然撞开,数名禁卫奔入内殿将昀凰和承晟拖了,不由分说往外押去。
两乘青厢骈车停在殿外,云湖公主鬓鬟散乱,从前一乘内探出半个身子,「带上车来!」
昀凰抱起承晟,踉跄被推至车前,一名宫人劈手将承晟强抱了去,不顾孩子有气无力的挣扎,将他推入云湖所在的车中。
「晟儿——」昀凰来不及挣扎,被人将双手一缚,拖上后头那乘骈车。
车门骤然关上,马儿扬蹄疾驰。
昀凰重重摔在车中,挣扎抬头见到锦绣朝服的下摆,珠玉累累的衣饰,和一双青白交握的手。
眼前端端坐着骆后,一身盛装,神色平静,正垂眸看着她。
骈车朝北疾驰,依稀奔向宣武门方向,那是羽林军唯一还未失守的地方。
「太冲了,即便将我和晟儿挟持为质,你也逃不出这天罗地网。」昀凰凝望骆后,缓缓露出笑容,「母后现在归降,总还有个体面下场。」
骆后漠然看她,「我活不成,你也需陪葬乱军之中。半世荣华我已够了,只可惜你的好年华。」
「你的荣华可有片刻是真?」昀凰软语浅笑,骆后眼底骤然迸出寒意,杀机如芒,直钉在她脸上。良久,却绽出一抹似笑非笑,「我倒奇怪,他临到死时,交代你些什么?」
骆后仰起脸,斜垂眼角看昀凰,「你究竟送了什么出去?」
昀凰倚了车壁,微微挑眉,「你很想知道?」
「是,我想知道。」骆后一反常态没有动怒,「十六岁入宫,由才人到昭仪,再是封妃册后,几十年夫妻做下来,我不得不要个明白。」
夫妻,她说是夫妻。
昀凰心头一时被这两个字撼动,然而帝后帝妃果真当得起这平平二字么。
「遗诏命晋王继位。」昀凰望了她双眼,缓缓道,「称骆氏篡逆,着即赐死。」
「只赐死,没有贬废?」骆后幽幽眼底似有笑意。昀凰摇头,却见骆后低低吁一口气,唇角绽出笑容,「应诺我的事,他总算有一桩做到。」
骈车在混乱喊杀声里疾驰颠簸,隔了车帘,也听得外头时有流矢飞箭的尖啸,离宣武门只怕也近了。骆后却自顾微笑,全无一丝兵败逃亡的惊惧。昀凰暗暗移向车帘,趁她怔忡出神,朝外窥望估量。
「他曾说,至死我也是他的皇后。」
昀凰一震回眸,见骆后闭目仰首,有泪滚落。
外头连天烽火如雷喊杀突然都在这一刻归於沉寂,褪色岁月浮现,也曾是谁在耳边应诺着白骨黄泉……隐隐钝痛,如丝绞勒心头。昀凰将脸冷冷侧向帘外,咬了牙,将心头那丝钝痛死死咬住,不容它挣脱。然而骆后语声却似细针骤然拔起,「传位晋王?他怎能知道尚尧未死……原来是他骗我,一直是他骗我!」
昀凰望了她,有一刹快意掠过心头,终究还是不忍看她最后一丝慰借泯灭。
「不是父皇,是我。」昀凰轻轻开口,望进骆后眼里,「一直都是我。」
车驾摇晃间,有光透入车帘晃动在昀凰脸上,明灭如魅影。
骆后声息遽止,瞳仁剧睁,一瞬不瞬地看她。
良久,她喉头一滚,发出格的声响,诡异扭曲笑容却浮上脸庞。
「多谢你肯告诉我。」她挺直颈背,以一个皇后的端庄朝她微笑。但在她瞳仁深处,分明却有残壁将倾之前的颓败剥落。原来她不是输在一夕之间的侥幸,而是早早输与两个后辈。
猛地车驾一颠,在疾驰中突然停顿,马儿扬蹄咴咴,将车内两人颠得冲撞在一起。外边疾矢破空之声不绝,夹杂起伏惨呼。骆后挣起身来一手掀了帘子——
只看见宣武门前羽林军竟如蜂窝炸开,潮水般涌上来,当先一乘云湖和承晟所在的马车已冲到宫门,兵群里霍然有人发一声喊,「妖后篡逆无道,晋王亲率大军平叛,还不弃暗投明!」
羽林军中大哗,已是自起内乱,看样子大半已倒戈。
骆后脸色剧变,叫一声不好,立时喝令车驾退走。
然而前方乱兵已经包围过来,四下都高叫着,「拿下妖后,杀无赦!」
前面车驾立刻勒缰掉头,然而为时已晚,那马儿扬蹄之际,左右兵甲群中同时掷出七八支巨矛,挟风刺中马身,将两匹骏马当胸戳出血窟窿来。濒死的马儿奋蹄怒嘶,猛发力将车辕挣断。正在疾驰中的车驾脱轨翻侧,车盖砸飞丈许。
车门摔得飞脱,云湖公主揽了承晟一起被摔出车来,双双跌滚在地。
两旁兵士已执刀冲上前,不待云湖从尘土飞扬的地上挣起,冲在最前的士兵已一把揪起她发髻,手起刀落!
血,飙溅三尺。
美人头,落地。
昀凰双眸猝然睁大。
诸般惨厉杀戮都见惯,唯有最直接的一种,生平始见。
云湖头颅落地,承晟呆呆跌在一旁,被腔子里的血喷溅了满身,一声不吭就栽倒晕死过去。
四下兵士欢声雷动,被这血腥刺激得双目赤红,仗戟冲向后一辆骈车。那骈车不退反进,趁众人欢呼之际,怒马惊嘶一跃而过,踏倒前列兵士,不顾一切往宫门冲去。
车后随从侍卫被抛下不顾,尽留给一拥而上的兵士举刀屠戮。
宫门处守卫难挡马车疯狂之势,闪避不及者皆被踏於马蹄下。
车中剧颠急摇,昀凰终於挣脱双手的束缚,抓住一道扶栏。然而骆后竟不管不顾,被撞倒在车内,却纵声狂笑,状若疯魔。车门已被摔开,昀凰扭头回望,赫然见宫门外黑压压一片重盾成墙,一望无尽的兵甲阵列在前,数列弓箭手张弓跪立,箭在弦上,齐齐对准骈车。
那重甲拱卫之中,一骑神骏凛凛,马背上的那人风氅翻飞,长剑浴血,正是晋王尚尧。
弓箭手蓄势不发,只能晋王号令。眼见着骈车越驰越近,晋王只望了车中,手中长剑凝定不动,一丈丈、一尺尺,看着那骈车逼近……
劲风急掠,扑面吹得鬓发纷飞。
耳边马蹄嗒嗒如巨锤敲落心头,每一击,每一步,分踏阴阳生死。
前方寒光映日,剑锋戟刃连成铁色光幕,森然灼人。
百名弩兵半跪阵前,平端劲弩,三棱铁矢瞄准失控狂奔而至的骈车。
昀凰凝望那战马上挺拔身影,看翻飞风氅在他身后展开如云巨翼,如龙战於野,似飞龙在天。
在他身侧,金甲战袍的诚王长发披散,半面如魔半面如玉,手中长剑缓缓举起。
剑尖一点寒芒,衔连日光。
烈焰焚尽深宫恩怨,最后的讳秘,也将和死人一起埋入地下。
他登顶之日,莫非亦是她的终点。
八百里殷川断绝故国旧梦,从此输无可输。
天家豪赌,无非是赌一场成王败寇,她却多押上一段风月杀戮。
三军列阵,无数双眼睛都在这一刻聚集於此,看见烈日光炽,疾风吹起她发丝飞舞,广袖激荡如凤翼,彷佛浴血凤凰翱翔天阙。
马嘶,风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