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5章(1 / 2)

凤血 寐语者 4364 字 3天前

第 15 章 婆娑部�6�4此身已随前缘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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所有光都暗下来,所有喧嚣都不再,渐渐聚拢的黑暗里唯有那一双清寂眼神,丝丝温柔,缕缕缠绵,似黑暗窒息里最后的光和暖。恰似初见那一眼,长剑映亮暗室,碧血溅染屏风,暗影里只见他的眼,杀机如惊电,悯柔若春水。

扼在咽喉的手剧烈颤抖,一点点扼紧,再扼紧。

昀凰只激烈挣扎两下,因惊悸而睁大的眼睛里,渐渐有雾气浮起,秋水池上,残荷凝霜,悲伤漫过求生意念,铺天盖地尽是绝望。白骨化灰,黄泉相随,只是这誓言应验得太早太轻易。凝在睫上的泪水来不及滚落,万千不甘来不及让他明了……眼前渐已模糊,昀凰身子绵绵软倒,只竭尽最后力气抓住少桓衣襟,掌心覆上他胸口。

血色蔻丹,单纱白衣,温热掌心底下,恰是那狰狞旧伤。

温热溅落脸颊,却是少桓的泪。

惨然笑容里,他终究松了手,同她双双跌落在明黄鲛绡帐中。肌肤相贴,鬓发相缠,曾多少次缠绵在凤榻鸾帷,却是第一次共枕於帝后的龙床。昀凰已是虚软无力,蜷伏在少桓身侧,长发缭乱,无声而急促地喘息。

「昀凰。」少桓语声微弱平静,前一刻的杀机彷佛从未出现,「朕放你走。」

昀凰说不出话来,喉间痛如刀割,一路痛到心尖上去。他终究肯放了她,金口玉言,一句话斩断诸般孽障。她却狠狠攥紧他的手,说什么也不能放,指尖剜进他掌心里去。他微弱地笑了一笑,将手指抵在昀凰毫无血色的唇上,止住她嘴唇的颤抖,「不必说了,朕知道。」

一声朕,唤回昀凰三魂六魄。他连自谓也收回了,一口一声朕,做回高高在上的君王。昀凰张了口,听见自己语声瘖哑,几不可闻,「若是连你也不信我,不如就此将我扼死。」

「朕相信。」杜若清苦气息轻拂耳鬓,少桓低低道,「这样很好,朕很放心。」

昀凰恍惚抬眸,见他的眉目近在咫尺,语声萦绕耳畔,却觉眼前之人比任何时候都更遥远。方才被他手指扼过的地方还在火辣辣的疼,转眼他已温柔如昔,彷佛一个躯壳里栖宿着两个不同的少桓。他脸颊显出玉一般颜色,隐隐透寒,再无温润,「原想天上地下带着你一起,如今看来,朕不配了。」

「少桓……」昀凰哽咽失声。少桓微微而笑,「你委曲求全,不惜同外族求取庇护,朕却是一介废人,再也护不得你周全。当日未能带你一同离去,登基之后亦未能给你堂皇名分。你无双芳华,尽被朕误在深宫。如今壮士断腕以全质,你……很好,很好……」少桓笑着,猝然紧抿了唇,胸膛剧烈起伏,将一阵呛咳极力隐忍下去。

他是如此骄傲的一个人,帝王之尊,伤病之恨,一切最脆弱的地方,却又被她烙上新伤。昀凰再也说不出话,一时间手足冰凉,遍体都似冰刀在割,痛入骨髓,却流不出一滴血。

「皇上究竟还能熬得多久?」

王隗一语惊得左右变色,这般杀头灭族的话也只有他敢说出口。御医令已将众人诊治之见一五一十告知,皇上依赖丹石过久,寻常药石已对病症无效,御医连开几副温中补养的方子,却镇不住他咯血之症。唯今之计,只得照丹石炼方,且先稳住病况。只是皇上龙体虚损,再难抵受丹石之毒,一旦肺腑俱害……御医令一额都是豆大汗珠,不敢将凶言出口。王隗却已顾不得避忌,厉声追问之下,御医令惶然道,「少则一年半载,多则三年五载。」

王隗心中虽有准备,仍是如罹雷击。

却只听身后一个瘖哑语声缓缓问道,「可有万千之幸?」

御医令慌忙回身,见长公主不知何时出了内殿,幽幽立在众人身后,长发垂覆两肩,目中泛红,脸色白得有如妖魅。只觑得一眼,御医令再不敢抬头,惴惴沉吟片刻道,「若蒙天幸,或也能延寿十余载……」

十余载,便是他与她的天幸。长公主一言不发,暗影遮蔽了脸上神色,彷佛一尊黑暗中的玉像。王隗这才回过神来,也顾不得礼数尊卑,脱口便问,「殿下,皇上怎样了?」

长公主身形憔悴,语声沙哑,「皇上醒着,要见外头那几个,让国丈、沈相、廷尉与裴将军都进来。」王隗冲疑一瞬,默然应命转身退去。长公主却又唤住他,「叫承淑宫裴妃也过来。」

「也见驾么?」王隗上了岁数,到底还是多话了些。

「不必。」长公主已转过身去,头也不回道,「让她在偏殿静阁候着。」

此时召见那无关紧要的裴妃实是匪夷所思,王隗一时猜不透长公主的意思,也不知是否是皇上心意,忙趋行近前,沉声问道,「那中宫如何处置?」

皇后不在殿前,各宫妃嫔一个也不见,太初殿外黑压压跪着一片尽是臣工。

裴妃自阶下仰头望去,屏在腔子里的一口气顿时散了,膝弯软软,再撑不住身子。「娘娘!」侍女锦心忙将她搀住,只恐她再度昏厥过去——早前闻知裴令显触怒龙颜,娘娘大惊失色,当下直奔太初殿,欲见驾求情。不料甫出宫门,竟遇羽林骑迎面阻住去路,迫令各宫回避,封闭宫门,一概人等不得出入。见了这番阵仗,知是大祸将至,娘娘骇得六神无主。遣人去太初殿、辛夷宫与中宫打探消息,良久不见回音。直等了大半个时辰,竟等来一句噩耗,说是皇上不好了!娘娘受不住这惊骇,当即晕了过去……待得悠悠醒转,尚未恢复人色,内侍已至承淑宫宣召贤妃觐见。

锦心勉力定住心神,颤声在裴妃耳边说道,「娘娘千万支撑着些,眼下吉凶未知……」她不提尚好,一提吉凶,裴妃脸色越发惨白。到了这般光景,还能有什么吉,原本存了一线侥幸,若后妃都在殿前倒好,偏只单独宣召她一人。裴家获罪,皇上垂危,长公主不见踪影,刹那间所有倚靠都不在了,只剩她一人孤零零站在狼群里。若是皇上不在了,何皇后第一个不会放过她。汉有人彘之祸,今有恪妃之监,在那幽旷殿内等着她的,是鸩酒、白绫还是别的?

裴妃只觉身在虚空,不觉已被锦心搀着,一步步到了殿前。内侍引她往偏殿去,长年幽暗的偏殿连廊,挡住日光灼热,令她周身一凉,神志也清醒了些。

眼前一扇朱漆雕门紧闭,彷佛是供臣工入觐前歇候的静室。内侍在门前俯身,也不通禀,只将那门轻轻推开一线,里头薰燃着熟悉的宁神香,一缕沉沉撩人的香气弥散。怔神间,内侍将她一推,裴妃踉跄踏进,身后门已合上。四面垂帘都已落下,只有丝丝微光从玉版卷帘间隙里照入。裴妃瑟缩了身子惶然四顾,小小一间静室,除却陈设别无他物。

「你怕什么?」蓦然传来的幽细语声,惊得裴妃倒退两步,这才瞧见垂幔后面静静立着一个人影。那人转过身来,垂覆的长发微微遮了容颜,语声之瘖哑,神容之枯槁,惊得裴妃手足无措。往日美若天人的宁国长公主此刻竟似幽魂一缕,悄无声息立在暗影里,周身彷佛裹着一团寒气。

「我问你怕什么。」长公主语声冷得糁人。裴妃张口,却觉舌尖已冻住——怕什么,这一路战战兢兢魂不附体究竟怕着什么,到此刻竟说不上来。长公主走近前来,近得可以瞧见眼底红丝。第一次这么近的细看她,细看这梦魇般摆脱不得的美貌,裴妃的目光凝定在昀凰脸上,从她泛红眼眶移至唇上血印,最后瞧见颈间青紫的扼痕。

长公主苍白手指抚上那处紫痕,幽幽笑着,「差一点,他便能扼死我。」裴妃惊退一步,骇然摀住自己颈项,彷佛那修削手指下一刻便会扼上自己咽喉。她惊惶欲绝的神色令昀凰笑意加深,逼近她细声问道,「令婉,你怕死么?」

死,谁人能不怕死。

裴妃后背已抵上身后廊柱,被逼得退无可退,脱口哀叫,「你,你要我怎样!」

长公主轻笑,「太初殿里两个男子生死不知,一个是你夫君,一个是你兄长,可是令婉,你只怕一死而已。」她连笑声也瘖哑了,每个字都破碎,出口却似刀锋,割得人血淋淋。裴妃陡然觉得憎恨,憎恨她叫这「令婉」二字,好似最亲近熟悉的家人,看清她脉络肺腑。

「是,我怕死。」裴妃蓦然仰起脸来,一咬牙道,「我很怕死!」她本就身姿高挑,仰了头只觉逼仄之气尽出,随之恨恨红了眼眶,「怕死又有何错?」长公主略一侧首,颈间紫痕更见明显,衬着她唇角笑意如丝,美艳得诡烈,「怕死就好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