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2章(2 / 2)

凤血 寐语者 4734 字 6天前

女子心性向来浅,杏子林间一番话,他的心意已表露分明。她是心有七窍的女子,闻弦歌,应知雅意——往后谁主东宫并不重要,她终究会是皇太子妃,母仪天下指日可待。

碧莹莹的青竹杯,将她掌心也映上一抹翠痕。但见她窍长手指轻轻转动酒杯,脸上笑意清浅,「两国尚需为盟,王爷虽是英姿天纵,也需一个好的盟友。」

晋王低头浅啜,并不答话,似全神凝注於佳酿,眉宇间一丝凝重却被她看在眼里。昀凰耐心极好,静静等了良久,终於见晋王搁了杯子,目光如刀锋掠至,「你想如何助我?」

「既已做了渔人,不若让鹬蚌之争来得更烈一些。」昀凰侧了脸,浅浅笑着,似在说一出赏心悦目的戏文,「迎亲途中,太子若是遭遇不测,而这弑兄恶行又恰是瑞王所为,晋王会不会大义灭亲,翦除骆氏外戚,为太子殿下雪恨?」

晋王神色泰然,眯了眼笑,「这么说,公主是打算以太子妃之身,助我大义灭亲?」

昀凰微笑,「假若太子妃同遭不测,宁国长公主就此魂断北齐,王爷以为如何?」

这轻轻细细的一句,话音落,笑未歇,晋王已骤然动容。

长公主若随太子魂断北齐,南秦势必不肯甘休。届时两国交恶,最坏的后果莫过於兵戎相见。

朝中鹬蚌相争,边塞干戈再起,当是时,谁将临危受命,执掌江山於风雨之际?

反之於南秦,一场「假干戈」,恰是破除外戚兵权的「真契机」。长公主死於北齐逆臣之手,骆后与瑞王不除,少桓便有了出兵讨伐的理由。战事一起,北疆十万大军首尾不得衔顾,裴家军适时征调来援,便将陈国公腹背箝制於北疆。

里应外合的老套路,骆后也曾想到,也曾允诺以北齐兵马牵制北疆驻军。原不是什么绝妙智计,世间也并无几个诸葛,诸般诡诈都被三十六计道尽。同一番计量,只看各自运用,谁迅捷、谁狠辣、谁不畏死——冷厉如骆后也不敢贸然兴起兵事,只待伺机而动,图谋全胜。

她却不同,她原是输无可输。假若少桓不曾病倒,或许还存着一丝托庇之幸,只求无慾无争捱过这一世。可是她的梧桐枯了,摇了……假若最后的荫蔽也失去,与其惶惶然改投别枝,勿若生於梧桐,死於梧桐。

抛却生前身后顾忌,骆后下不得的狠心,华昀凰却下得。

她的涅盘,是要将羽毛躯壳统统烧尽,连同过往一起抛却。以宁国长公主的死,换来华昀凰的生,甚而连这名字也不要,只剩一个干干净净的身子,重回心念所系的那一株梧桐。

良禽善择佳木而栖,凤凰却不会另立枝头,他到底是看低了她。

「这便是你要的?」晋王的目光似冷似热,变幻复杂。

「是。」昀凰一笑,「太子妃死后,世间便没有华昀凰此人,只愿王爷信守诺言,放一个小小侍女离去。」她这一笑的风华,再难言喻,莫名令他心头刺痛,不知是何滋味。

她宁肯从此更改名姓身份,湮没深宫,也不愿跟随於他。晋王深深看她良久,「这是你的主意,还是陛下的授意?」昀凰气息微窒,静了一刻,淡淡道,「晋王多虑了,谁的主意并无差别,待到菡池宴上,鄙国自当允婚。」

「只怕终有一天你会后悔。」晋王已然明了,深湛目光似有洞烛人心的力量,撩起她心中深深浅浅怅惘。

一世悲欣,悔与不悔,又岂能早早谋划得来。

昀凰微微一笑,「悔便悔了,不过是求仁得仁。」

逼仄深宫里,历来不乏畸艳轶闻。只言片语里流传,蛛丝马迹里觉察,从不曾令他惊诧。

直至此刻,听她坦然道来,直陈心意,竟有隐隐涩意在心底泅散开来。

晋王沉默,目光流连在她眉目之间,久久不能移开。

这样一个女子,冰雪至此,执妄至此,也不知究竟是看高了她,还是看低了她。

「许是看低了他。」昀凰垂了眸,看着案上空酒杯出神,似喃喃自语,又似在问谁。

幽谧的竹舍已沉入昏昏暮色里去,悄无声息的室内,只有她静静独坐竹案之后。案上两只青竹杯,残酒余香犹在,那人却已离去。

「沈觉,我是否做错。」昀凰低低开口,仍不抬眸,身影浸在半明半暗的窗影里,语声越发显得飘忽。窗外竹影里,一个修长影子投在地上,竟是沈觉无声无息立在外头,彷佛与身后幽篁融在一起。他听见她的问话,却不知如何作答。她也并未等待他的回答,彷佛只是信口唤了他的名字,自顾喃喃往下说道,「其实我怕输,也怕看错。」

晋王真的可以信赖么,沈觉真的可以倚重么,少桓真的可以依托么?

昀凰蓦地笑了。

沈觉再也隐忍不住,这笑声,将勒入他心头的细线越发绞紧,紧得不能喘息。他自竹影里走出,立在初上梢头的月色下,低低唤一声,「公主……」之后,再不知能说什么。她孤独端坐在浓黑阴影里,闻听他的声音,徐徐抬了头,给他微弱的一笑。

「时辰不早,回宫吧。」她亭亭起身,广袖飘垂,神色举止从容,方才凄迷神色彷佛只是他的刹那错觉。他看着她披上斗篷,风帽低拢,一袭珠灰曳地,款款步出竹舍。

月光昏朦朦,像是大雨将至,将她袅袅背影笼上一层雾色。沈觉默默随在后头,离了三步之遥,低头见她淡淡影子,只觉似近似远,似幻似真。

转过一丛花树,长公主忽而驻足,半侧了身子,风帽下几缕发丝被风吹得飞扬。

「临川是病死的么?」她猝不及防的一问,令沈觉骤然僵在原地。

晚风吹动他湛蓝衫子,束发玉簪沉沉压在乌黑的发间,彷佛将他往日挺拔身姿压低了一头。

「臣,不记得了。」沈觉艰涩地开口。

虽不是真话,也不是谎话,已然难得。临川性子激烈跋扈,误嫁入沈家,碍了复国大业,早早「病死」也算得慈悲,总好过兴平如今境遇。昀凰回眸,语声轻柔,「沈觉,抬起头来。」

沈觉一惊,僵了片刻,依言缓缓抬头。

她的面容被风帽掩去,只见一双眸子幽幽迫人,「当日你未曾见过我,为何御前求娶?」沈觉不能低头,迎着她清冷目光,一字字答道,「家父曾受苏文定公知遇之恩,自文定公罹难,太妃与公主境遇堪忧,家父不忍见忠烈之后蒙尘,嘱臣求娶公主,将公主带离宫闱……臣懦怯……」

「嘱你父子照拂忠烈之后,借赐婚之机将我带出宫去,他是这个意思么?」长公主截过他的话,一个他字,说得格外清晰。

沈觉缄默下去。

「当日他能潜回宫中,又被人接应离去,想来也是令尊的神通了。」长公主微微带笑,并不需要他的回答,只轻叹了一声,「你求娶之时,他并未远走,仍匿在京中养伤罢。」

沈觉仍是缄默,后背却已汗透重衣。

「他那时,被我伤得很重,很重。」她语声低微下去,低得几不可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