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 12 章 婆娑部�6�4燃榇焚羽待涅盘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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季夏发菡萏,再过四五日便是菡池花期,宫中千朵莲花次第绽放。
这莲花却也有一番奇趣,当年北地巧匠携带花籽入南秦,将北方红莲与南国水泽的碧莲杂植,养出这千瓣重莲,各呈丽质。南北莲华易植,而两国僵持日久,隔阂一时却难以冰消。
此番晋王出使南秦,仅在御前互递了国书,商定重开北疆边贸,已算难能可贵的进展。除此,北齐使臣一行并无多留之意,宫宴次日便拟启程北返。署理邦交事务的鸿胪寺卿,一早便携仪仗至驿馆送行,不料却见沈相的车驾停在门前。鸿胪寺卿忐忑地候了一阵,见晋王与沈相把臂言笑而出,忽忆起昔年沈相随父出使北齐,那也是此次晋王到来之前,南北最后一次通使。当年沈相正当弱冠,晋王年岁略长,俱是才俊风流,想来二人应是旧识。鸿胪寺卿上前见礼,方知宁国长公主盛情挽留,邀云湖公主同赏莲花。晋王亦是雅人,便欣然推冲行期,留待菡池花开之后启程。
长公主悉心周到,怕晋王与云湖公主住不惯驿馆,破例将京郊南山的停云别苑让与两位贵客闲住。那原是景帝锺爱的一所行苑,俯瞰京华风物,殿阁华奢之极,更有温泉入室,终年如春。
南郊路遥,次日一早出发,临近黄昏才到行苑。甫一踏入门内,晋王便赞不绝口。沈觉亲自引了二人随处看看。苑中所见侍女皆是云鬓花貌,衣袂轻扬,翩然流连於碧树庭花之间,恍若到了崑仑仙境,令晋王心花怒放。云湖公主却对传闻中可令女子肌肤光润的温泉更有兴趣,不耐烦观景赏美,径直领着侍女去了汤池。
屏退了扈从如云,更觉清净自在。晋王随着沈觉一路穿花拂柳,渐入浓荫深处,只觉方寸园林移步换景,处处皆有玄妙。「素闻南国园林之名,比之北地,果然精妙非凡。」晋王颔首笑叹,长身玉立於藤萝花下,几点深紫花瓣洒落肩头,越发映得衣衫胜雪,丰神卓然。沈觉亦是一袭蓝衫,广袖博带,冠笼漆纱,一反平素不苟言笑的端雅,朝晋王朗朗笑道,「此处藤萝花径依九宫之格修筑,若不小心,是极难走出去的。」晋王挑眉而笑,连称有趣,却听沈觉又说,「穿过此处,便有一座玲珑水榭,隐匿在花影之间,鲜少有人找到。在下幼时听闻,晨昏交替之时,尝有花神现身……王爷可有兴趣一探芳泽?」晋王大笑,当即称妙,便与沈觉订个赌约,若他独自寻着了玲珑水榭,便算沈觉输给他美酒三斛。
行入幽径深处,步步回旋,景致繁妙。晋王兴味盎然,一路施施然寻去,默念着九宫之数,却发觉路径顺畅,并无什么玄妙。循着流水声转出花荫,一道小小栈桥横架,底下流水潺潺。隐约现出一座小小竹舍。莫非这就是那玲珑水榭,晋王驻足,心下觉出些奥妙意味,信步穿过栈桥,见那竹舍的门半掩着,风中送来一丝缥缈香气,彷佛竟是酒香。
晋王心头微动,抬手推开那半掩门扉——
青竹案,青竹窗,青竹盏。
青衣素裳的长公主,不施脂粉,不着珠翠,闲闲坐於竹案之后,素手执壶,将酒斟入翠色慾滴的青竹杯。一两枚玉色花瓣飘浮盏中,微微打着旋,芬冽四溢。
长公主抬眸而笑,落落一拂袖,「昀凰恭候王爷多时。」
晋王笑了,唇角挑一抹玩味之色,悠然道,「沈相诚不欺我,此间果真得遇仙子。」昀凰会意一笑,却不答话,只垂眸将那杯中美酒斟满。时至黄昏,暮色渐深,一痕余晖照入竹舍。晋王长身倚门而立,广袖垂落,意态闲雅。光影游移间,只觉他笑意深深,彷佛意料之中,又似意外之极。昀凰见他闲闲立在门前,并不落座,便扬眉笑道,「王爷吝於赏光?」
晋王摇头叹息,「红粉如毒,在下只怕无福消受。」
昀凰莞尔,「美人计若对王爷有用,昀凰早已用了。」
晋王未想她言辞大胆,坦荡至此,不由朗声笑道,「公主真是妙人。」
「可惜王爷有欠豁达。」昀凰不掩眼中揶揄之色,笑他驻足不前,将她一番诚意视作红粉陷阱。晋王也不恼,朝她翩然欠身,脸上却无半分愧歉之色,「公主错怪在下。」
「是么。」昀凰侧首看他,晋王敛了笑容,一派诚挚神色,「在下面薄性狭,一旦被人拒绝,总难免耿耿於怀,尤其是被女子拒绝。」昀凰一怔之下,顿觉啼笑皆非,看他似真非真的容色,怎么也不像「面薄」的样子。晋王笑得狡黠,话锋却是一转,「鄙国仰慕公主天人之资,一片至诚却遭陛下回绝,纵有美酒聊慰痴人,终是失望伤怀,这酒不喝也罢。」
昀凰哑然而笑,从不知有人能将假话说得如此心安理得,明知是假,却对他恼不起来。
窗外风动花枝,竹舍四下幽谧。眼前女子眉眼幽幽,修颈削肩,别有一番婉转风致,与宫宴上艳光不可逼视的长公主竟不像是一人。她的来意,他已猜着几分,故意拿这番话来激她,无非是试探长公主诚意几何。她却兀自低了头,并不反驳,不再同他言辞争锋,未施脂粉的脸颊显出几许黯然……晋王细细瞧去,蓦生一丝悔意,宁愿收回方才话语。
他宁愿她是泼辣刚强的女子,若云湖一般好胜恃能,也不愿见这一低头的楚楚。
眼前略暗,那修长身影已到了跟前,挡住窗外余晖。昀凰抬起脸来,逆了光,只觉他的影子严严实实笼罩下来,将她整个人笼在其间。他俯身靠近她,语声温润,「真的拒绝?」
昀凰静了片刻,决绝点头。
他凝望她,眼中失望之色流露无遗。
缀玉长缨从他束发玉冠垂下,悠悠摆动在颌下,影子一下下掠过她净瓷似的脸庞。他再无言语,方欲直起身来,冠缨却被她手指勾住。昀凰仰面微笑,手指轻轻绕着那缨上珠玉,气息间有兰麝幽香,「皇兄虽婉拒贵国,却未必拒绝了晋王。」
她眼眸如丝,笑容妩媚,晋王的脸色却微微变了。
北齐的来意,明里一层,暗里一层,彼此都已明了——如同晋王的身份,明里奉了齐主之命出使南秦,意在两国修好,求娶长公主为太子妃,暗里却携来骆后的密约。
北齐国主老迈,骆后为首的外戚与拥戴太子的宗室重臣势成水火。太子自三年前一病成痴,能否好转仍未可知。宗室坚称嫡长之制不可废,力保太子储君之位,骆后则一力要将亲生的瑞王扶上皇位。北齐大半兵权掌握在宗室重臣之手,令骆后不敢妄动,转而寄望联姻,寻求南秦为盟。
以瑞王的身份,未必匹配得了南秦长公主,宗室重臣也必横加阻挠。所幸太子因病耽误,至今尚未册立正妃,恰成全了秦齐联姻。假若天有不测风云,太子「不巧」在成婚之前薨了……
两国联姻非同儿戏,南秦公主既已嫁了过来,自然不能再送回去。北齐民间至今沿有塞外旧俗,一家兄长死了,其弟可以续娶嫂嫂为妻。皇室虽已奉行中原礼制,若要沿用祖上旧俗,也无可厚非。北齐诸皇子皆是庶出,多已婚配,唯有瑞王是皇后嫡子,年及弱冠,恰能迎娶南秦公主——至此南秦与骆后之盟既成,太子亡故,谁主东宫不言自明。
宫宴当晚,晋王与少桓密议此事,仅沈觉随侍在侧。
骆后许诺给少桓的条件极是诱人,其一是云湖公主嫁入南秦,其二便是从外牵制住陈国公屯驻北疆的十万大军,即便京中有所动静,也令其无力回顾。必要之时,彼此皆出兵相助。
陈国公昔年驻守北疆,在军中广植亲信,现今北疆将领大半听命何家,渐成心腹之患。少桓苦心培植的一众少壮将领,要替代军中老将尚需假以时日。诸般牵制,令少桓冲冲不能对何家痛下杀手,步步削弱却使何家有了挣扎反啮的余地。如今皇后有了子嗣,更令何家有恃无恐。
情势至此,与北齐为盟,已是眼下最为明智之举。
然而少桓断然回绝,非但拒绝了北齐的求亲,更推开了唯一可倚仗的盟友。
「陛下实在太过骄傲」——这是晋王对沈觉所说的话,由沈觉转述与昀凰,却似微妙的讽刺。昀凰笑不出,也哭不得,连感伤也落得矫情。晋王凝视昀凰半晌,终於在她对面坐下,给她平视的目光,「公主若有新的主意,在下愿闻其详。」
但见她一双眸子璀璨夺人,望定他徐徐笑道,「南国有梧桐,北方有佳木,不知王爷所谓的佳木何在?」
「公主以为呢?」晋王不动声色反问昀凰。
「昀凰原以为是太子,又曾想是瑞王……」她浅浅一笑,「转念再想,螳螂身后尚有黄雀,谁是佳木也未可知。」
话已至此,谁同谁的机心都明明白白摆在了案上。晋王眼里有刹那阴霾密布,旋即敛入那深褐瞳仁里去。他深深看她良久,忽而一笑,「好极了,开宗明义,皆大欢喜。」
仿如灼灼如金辉穿透云层,这一笑的光芒再无遮掩。昀凰有些目眩,似被他眼里锋芒穿透,不觉屏住了气息。晋王亦敛去笑容,显出淡淡倨傲,「公主想要什么?」
他只知道,她所要的并非佳木。
昀凰望定他,轻轻说道,「凤凰涅盘,浴火而生。」
传说中凤凰历五百年一次涅盘,大限至时,集梧桐枝以自焚,投身烈烈火焰,历经焚身之苦而获重生。丰其羽,清其音,髓其神,是为涅盘。
和亲之议遭拒,原在晋王意料之中。随后长公主以赏莲之名挽留,又亲至行苑相见,也并不令他意外。南秦皇室再无更好选择,改变心意只是冲早,却未料到她改变得如此之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