寝殿里燃着宁神息痛的安息香,芬芳里带些微辛气味。昀凰一动不动倚坐床前,唯恐惊醒怀中沉睡的少桓。他的睡容安恬,眉头偶尔一蹙,似在忍受病痛折磨,唇角却含着一丝笑意。
帘外夜色深沉,更漏声远远传来,如此良夜,静好得不真切。
或许是倦了,昀凰渐渐有些恍惚,朦胧里,竟隐约瞧见那锦绣屏风后头,缠枝芙蓉帐被风吹得起伏拂动,弥留的老太妃静静安卧在那里,曾经那样美好的生命,也似销金炉上一缕轻雾,终将飘散……沉沉的安息香,弥留的惠太妃,秋水横空的一剑,屏风上溅染猩红!
「少桓!」念动刹那,有如惊电劈落,昀凰猛地一颤,自朦胧里惊醒过来。
少桓依然安睡着,睡得这样沉。
一身冷汗却渗透昀凰衣衫,惶然间,以为手中仍握着那柄长剑。
如果不曾刺下那一剑,她和他或许就此抆身,永不会相识。
如果不曾刺下那一剑,他不会留下这样的伤,将半条命送在她手里。
是谁害了谁,谁又辜负谁,到如今真的还需计较么?假如世上没有了一个叫做少桓的人,那也无需再有长公主,清平公主早该在宫倾之日死去,华昀凰本已是幽魂一缕。
他说他只有她,只要她——言下另有一句,他说不出口,不能出口,她却懂得。
生为怀晋太子的遗孤,身负弑父之仇,夺位之恨,诸多忠臣死士为保他一条命脉,舍弃合家性命。其中便有她的外祖父,有她的母亲,甚至有苏氏满门鲜血……自幼时起,王孙胤的每一天,每一刻,无不是为夺回帝位而活,为酬忠烈之血而活。
唯有他是少桓的时候,才得在辛夷宫方寸天地里,留存自己一分爱憎喜怒。宫墙之外,山河万里,与他再无关系。此时此间,只有一个孤零零的昀凰,伴着同样孤零零的他。直至迈出这道宫门,变回至高无上的天子,从九天之上俯瞰众生,便再也看不到自己的影子,连同她的身影,也模糊在身后明黄暗红的宫闱间。
珠帘微动,昀凰闻声回眸,见屏风外有个淡淡身影,依稀是中常侍王隗。
小心将少桓扶回枕上,见他睡颜安然,昀凰这才轻悄起身,无声转出屏风。王隗悄声禀道,「沈相到了。」此时未过四更,夜色还浓,沈觉却已到了,可见一路来得甚急。昀凰微微蹙眉,只觉头痛欲裂,倦累之极,「皇上刚歇下,暂勿惊扰。」
强撑精神步出内殿,一眼瞧见沈觉端端立在那里,身形修伟,紫锦朝服在身,无论何时都是这般无懈可击的风仪。昀凰只身步入偏殿,沈觉忙俯身参拜,左右宫人俱都退出殿外。
只见一方素色衣角映入眼中,沈觉垂手屏息,不敢抬眸。这般境地下,也省了寒暄问礼,只听那淡淡语声说,「皇上刚歇下,似已缓和许多。」沈觉已自王隗口中知道个大概,听长公主亲口说了,更觉松一口气,心中却仍忧切,「御医怎么说?」
「旧疾之患,照御医的方子长久调养下去,或许仍可好转。」长公主语声透着沙哑,「丹石之药,却是再不能用了。那药性太过猛烈,积郁日深,已伤及经脉肺腑。」沈觉心里黯然,不知如何回话,却听长公主语声陡转,泠然生寒,「皇上服用丹石究竟已有多久?」
沈觉一震,彷佛整个人都僵住,顿了良久终於开口,「已有三年。」
三年,昀凰冷冷看他,目光幽深变幻。果真是这样,临阵倒戈不过是最后一击,在此之前,他早已是少桓的心腹,整个沈家自始至终都效忠於怀晋太子。
灯烛微光将她绰约身影投映在地,随烛影摇曳。沈觉缓缓抬起眼来,忘了尊卑,目光定定看她。每每见她,都这般绝艳,只是一次比一次憔悴。
他两次求娶,一次人尽皆知,一次连她也不知。
原已断绝了这份心思,触及往事纷纭却令他心神起伏,将唇紧紧抿了,不知如何开口。然而长公主眸光回转,却似若无其事地别过话头,不再追问旧事,只问他一早如何应对朝臣,内外消息是否守得严谨。
沈觉松一口气,敛定心神,心中却又隐隐失落。
皇上急病之事,要瞒住陈国公等内外耳目,只怕是不能了。所幸辛夷宫中尽是心腹,御医也是可信之人,有王隗与沈觉内外照应,外头即便知道皇上病发,却拿不准底细如何。朝臣政务皆好应对,惟独北齐晋王那里有些麻烦。
与北齐的往来,一向是沈觉从中周旋,此次晋王出使南秦,从头至尾、事无钜细也是沈觉在打点——对着此人,昀凰不打算再绕圈子,只淡淡一笑,「北齐求亲之意,你是早知道的。」
「臣知道。」沈觉亦是难得的干脆,「皇上也是知道的。」
长公主微微一笑,憔悴容色透着青白,颔首示意他说下去。沈觉垂下目光,「晋王此来,明为太子求亲,遮掩宗室耳目,真正想让公主下嫁的另有其人。」
长公主骇笑,却不显惊愕,似乎早已猜到其中别有干坤,「那又是谁?」
「骆后所生的瑞王。」沈觉神色平静,挺秀鼻尖却有些许微汗。
昀凰恍然而笑,目光如霜,「终究是嫁做皇太子妃,至於谁做太子并不要紧,是这样么?」
沈觉缄默不答。长公主一笑,回身在椅中坐下,撑了额角淡淡笑道,「北齐也颇有趣……沈觉,将你知道的来龙去脉说来我听听。」
她第一次亲口唤他名字,带着难得的轻缓语气,不是唤他沈大人、沈少傅或者沈相。沈觉颊上竟有些发热,低了头,依言将北齐朝中情形概略说来。她听得专注,他却心神飘忽,时时不知讲到了何处。见她凝神听着,偶尔微一颔首,他便觉得欢喜,只愿一直这样讲下去。
过不多时,宫人来禀,却说皇上已醒来。
昀凰匆忙起身,急欲去看少桓,忽觉眼前一黑。
「公主!」沈觉抢上前将她扶住,昀凰不待立稳身子便抽身挣脱,看也未看他一眼,急步直入内殿。沈觉黯然放了手,退至一旁,看着她身影消失。
一缕余香犹在,似看不见的丝,勒入心头。
这样的时候,他却恍惚想起第一次御前求娶的情形……早知如此,那时断然说出「清平」二字,会不会一切已经不同。可在那个时候,他还不曾见过她,「清平公主」只是一个陌生遥远的名号。直至误娶临川,婚后归宁,琼庭里不期而遇,他终於看清那独立雪地的女子,原来她便是华昀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