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 2 章 婆娑部�6�4琼庭暗香曾入袖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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雨丝如织,密密垂落朱檐。已是季春三月,檐外燕子呢喃,纷落了残红一地。
「花都谢了。」恪妃喃喃自语,恍惚直往中庭里去,也不顾密雨正急,身后披帛绣带拖曳於泥泞。两名侍女撑伞追了上去,替她遮去雨丝,却怎么也劝不住她。恪妃展开广袖,只忙着为那些花儿遮雨,自己衣袂尽湿。
两名侍女正觉无奈,却听身后传来轻柔语声,「母妃,回来。」
清平公主不知何时来到庭前,素衣广袖,青丝如云,净瓷似的一个人,连语声也似水溅瓷上。听见她的声音,恪妃立即转身,像个做错事被发现的孩子,讪讪地任由侍女搀回。
昀凰抬手为她拭去颊上水迹,举止轻柔,恪妃却似十分不安,怯怯低了头道,「是你父皇最喜欢的木芙蓉呢……」这话在侍女听来,也不由心中一酸,昀凰却淡淡道,「花谢了还会再开,父皇不会错过的。」恪妃侧首想了想,脸上浮上些笑容。
忽有侍女进来通传,称昌王与沈少傅求见。
听有外人来,恪妃立时惊慌失措,拽了昀凰的袖子怎么也不肯放手。
昌王引着沈觉穿过曲折回廊,一路行至王府最北侧的僻静院落,沿路不见几个仆役,石径上落英成泥。「一时匆促,只备得这么个寒碜地方。」昌王笑得谦和,待沈觉十分客气,沈觉亦谦逊有加,「有赖王爷照应周全。」昌王抚须一笑,「皇命在上,老夫不过举手之劳。」
新皇即位,论辈分仍是昌王的侄孙,待这位老王爷礼遇有加,而沈觉也是新皇御前红人。二人此时悄然而至,也不带一个侍从,转入门内,迎面便见清平公主独立庭中,一身素衣皎洁。
昀凰执晚辈礼,敛襟向昌王略略欠身。
昌王素以风流闻名,年过六旬仍姬妾成群,见得昀凰一屈身的风致,却不由呆了。
前日一乘轻车载了这对母女入府,匆忙间未及细看,为避嫌起见,也不曾私下探视。此时乍见,这孩子已出落得如此姿貌,犹胜她母亲当年风华。
只是谁又料到,昔日艳重天下、宠冠六宫的恪妃,会落得如今这般境地。
昌王心下唏嘘,面上自是一派长者惇厚,问候了称病未出的恪妃,又细细关照一番起居,这才借故先行离去。剩下沈觉与昀凰单独相对,三步之隔,一世之遥。
假若当日父皇允了他的求婚,眼下又会是怎样光景?
昀凰不合时宜地想到了这个问题,不由露出微微笑容。沈觉定定地看她,终於能够这样看她,无需避嫌,无需卑微……她却以一抹深凉透人的笑容相迎。
良久对视,沈觉徐徐垂下了目光。
庆嘉元年,信平候次子沈觉以弱冠之年随父使北齐,雄辩於庭,震慑异邦,令齐主抚膺长叹;是夜齐使至驿馆,许以高位厚帛美姬,沈觉按剑逐客。归朝之日,帝设宴宫中,厚赐嘉恩,以帝女尚之……岁冬,临川公主下嫁沈氏,婚后不久即染疾,逝於庆嘉二年仲夏。
宫宴之日,帝十一女清平公主昀凰随着一班位份低微的宫眷坐在最偏远的席位。殿前歌舞昇平,繁华似锦,才俊风流,於她只是局外的热闹。父皇很高兴,趁醉指着那出尽风头的锦衣少年说,「朕也听过京中传言,说沈郎风流,拟配天女。今日朕的女儿都在这里,沈觉,你可有瞧上谁个?」父皇生性豪迈,常有惊人之语,当众说出这番不合体统的话,更令帘幕后的公主们惊嗔羞怯不已。几位适龄的公主更是粉面飞霞,一面拿纨扇遮了脸,一面偷眼看那俊俏沈郎。
昀凰听得有趣,好奇心性上来,也翘首去张望。只见沈家父子跪地谢恩不迭,父皇笑望了这边帘幕一眼,等着沈觉开口。殿上诸人都在切切猜测沈郎会求娶哪一位公主,连不苟言笑的皇后也将目光扫向这边……沈觉终於开了口,「臣,求尚清平公主。」
话音落地,满殿俱寂,方才还是歌舞昇平,转眼只剩寒冰覆地。御案后的皇上骤然沉默,殿上阶下,帘内帘外,再没有一丝声音。帘幕内外无数目光投向末座的昀凰,似悄无声息的箭,将人洞穿。
清平公主名昀凰,年十五,恪妃所出。十七位帝姬的名讳皆是一个单字,唯有清平公主得圣上亲赐「昀凰」之名。昀者,日光也;鸟中之王,雄为凤,雌为凰——昀凰,翱翔在烈烈日光下的百鸟之王。
「你降生之日,皇上梦见了金色凤鸟在日光下飞舞,便为你赐名昀凰。」母妃每次说起这名字的由来,总有光彩溢於眉目,似重见昔日荣耀。她的女儿是那么与众不同,是皇上最珍爱的公主,为她诞生而设的庆典奢华之极,烟火足足燃放了三个夜晚。
父皇终於开口,却是漠然的一句,「谁是清平?」
原来他已不记得她。
跪在阶下的沈家父子,以额触地,不敢抬头。
只听皇后笑了,「沈郎说的是兴平,皇上听岔了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