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0章(2 / 2)

凤血 寐语者 4578 字 6天前

云湖公主颤抖语声自身后传来。

骆后回头看她,见火光映照刀戟,那寒光笼在云湖身上,照得她花容惨淡。

还是韶年少女,那御榻上躺着的人终究是她生父。

望着云湖惨然失色的脸,骆后顿生怜惜不忍,心中杀意也淡去几分。

云湖一步步迈进来,身姿僵硬,目光涣散,不敢朝榻上那人稍看一眼。

她朝骆后屈膝直跪下去,「启禀母后,子时宫城已破,诚王率残兵逃往行营方向,五哥率军追击,太子孤军退守禁中。」

她语声颤抖,字字句句却说得无比清晰。

骆后僵直的后背缓缓舒展,回身望向御榻,笑若牡丹含露,「陛下,您听见了么?」

※※※

诚王败退,太子困守死隅,宫中大势已定。

銮驾於卯时自永乐行宫起驾,天未明便长驱踏上返京之途。

事出非常,皇上又在病中,一时顾不得皇家仪仗铺陈,骆后下令轻车简行,沿路重骑护卫。皇上御驾在前,皇后携云湖公主同乘鸾车,晋王妃也随了太子妃的车驾。

金涂银闹装牡丹铰具,配紫罗绣青鸾方鞯,四帷四望车,太子妃的仪从比之亲王妃自有不同。这是她一度梦寐以求的,如今看来只是可笑。骆臻斜斜倚了锦靠,虽疾行颠簸也浑然不觉,此刻四肢百骸都是畅快。过了今日,王爷登基继位,她便由晋王妃一跃而为六宫之主,贵为天下母仪的皇后。

而眼前的皇太子妃缄默独坐一侧,一日之前还是御前红人,此刻只怕即将成为新寡。

骆臻微睐双眸,冷冷审视昀凰面容,想起昨夜殿前,想起她与王爷相望相依,心头便似一阵阵蚕噬的麻痒——女子美而近妖,这般容华风姿,活脱脱就是妲己之媚、妹喜之妖!似乎觉察到她目光的不善,默然阖目而坐的太子妃陡的睁开了眼,黑眸幽沉,令骆臻不觉窒住。

她却朝她微微一笑,容色更见妖娆。

「你好像一点也不担忧。」骆臻亦回以微笑,声色却傲慢,再不必装作恭谦。

「我应担忧什么?」太子妃泰然反问。

「太子兵败,东宫将有没顶之灾,太子妃却似事不关己?」骆臻毫不客气相讥,想在她脸上寻到一丝仓皇的满意。昀凰亦深深看她,心中仅存的一点悯意也被她目光浇灭,「多谢晋王妃提点,福兮祸兮,自有天命,徒劳也是无益。」

她轻描淡写态度令骆臻觉得分外可恼,「你不过是仗着南朝公主的身份,恃着殷川八百里封邑,你的用处也不过如此。母后虽不杀你,往后留困冷宫,一世寂寥,就不想想别的生路么?」晋王妃眼中锋芒夺人,昀凰却笑了,「你有别的生路给我?」

骆臻抿一抿唇角,压低了语声,「我可以放你走!」

果真是女子的敏锐,还是防患於未然?众人都被蒙蔽,唯独这女子察觉了她的威胁……昀凰不掩诧异地看了骆臻,在她眼里寻到嫉恨与慌张。

当一个人嫉妒你,她在你跟前便已矮了下去。

昀凰叹了口气,「这里很好,我不想走。」

入暮时分,御驾抵京。

宫城战局方歇,降的降,死的死,遍地血污狼借。

这是一场胜负悬殊之战,诚王临阵退缩,率三万御林军不战而逃。他这里明哲保身、避而不战,却苦了孤军死守的太子。仅凭微末兵力,难挡骆氏五万精锐——那都是暗中效忠骆氏的军中少壮,早早设伏京畿,有备而来。十万羽林卫随之分裂四散,自起争斗。太子德薄寡信,在军中毫无威望,忠於皇室的将士又被诚王笼络去不少,余下两万兵马随太子困守宫中,陷入重围。

至未时初,武德门率先被攻入。

未时三刻,镇远门失陷。

南北两路兵马一举冲杀入宫,凡遇阻逆,一律格杀。

太子率残兵步步败退至文渊殿前,终被截断去路,仓皇间登上宫中至高的落星台,燃起告急烽火向外郡求援。终究远水难救近火,天下勤王的兵马插翅也飞不过重关。

叛军逼至落星台下,也不强攻,索性架起火堆,浇上鲸脂。大火倏忽升腾起来,与烽烟连成一片,将个仙阙般的楼台烧成熔炉……就在此时,御辇抵达宫门,遍地血污还未清洗,到处是血屠惨相。

镇守宫门的亲信统领挡下御驾,以安危见,叩请皇上皇后回避兵乱。骆后到了銮驾之前,轻藐而笑,「无妨,皇上要亲眼看着众卿平叛,看着逆臣伏诛。」那统领一凛,见骆后回身掀起车帘,欠身朝里笑道,「陛下,您说是么?」

里头半晌无声,似是默许。

御驾长驱直入,冒着冲天火光、震天杀声,直抵落星台下。

当此时,烈焰已围绝四方,残局将尽。高台玉阶伏屍无数,血流纵横,浓烟滚滚四起。死战不降的东宫死士已不过百余人,不断有人被箭矢射中,从高台坠落火中。

皇上御辇便在此刻驾临,天子仪从煊赫而来,令那高台上的人远远便可望见。

围困落星台的禁军停了攻势,从中让出一条大道,肃然阵列两旁。

昀凰被押了下来,随骆后到了御辇跟前。

大火映红天幕,即便隔了这么远,也听得清晰的焚梁断木之声,毕剥不绝於耳。炙热火光灼得人肤发欲燃。眼前惨乱景象於她并不陌生,与当日宫倾如出一辙。所不同的,只是当日身在局中,而今袖手旁观罢了。

骆后亲手为御辇挑起车帘,令斜倚车中的皇上能看得清楚。

即便隔了烽火烟尘,杀戮肆烈,也隔不断一朝君臣,两世血亲。

父子相见於修罗血河,胜的是谁,败又是谁;生的是谁,亡又是谁。

昀凰却恍惚想起了那一日,高悬城门的君王头颅,被少桓所弑的人,她的父皇……果真唤过他父皇么,如今竟不记得。当他头颅被斩下的一刻,可曾看到随他亲征的皇子们,一个个屍首异处,那一刻,他哀恸过么?

只听见御辇内传出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,呜咽的,号啕的,竟是哭声。

是皇上的哭声么,昀凰恍惚抬头,蓦然明白他悲号的缘由——

在那火光映红的高台上,有个袖袂飘飞的身影,华衣浴血,凌虚而立。

他长发缭乱披散,随衣袂翻飞烈烈火光中,到这般境地,仍美如天人。

分明瞧不清楚,她却觉得他在笑,必定在笑。

共枕同席,那比女子更美的面容早与怨恨一起镂刻入骨。她记得他的眉目言止,记得他是怎样怨、怎样恨,记得他怎样施予凌虐与羞辱……到此刻,却只记得他的笑。

姣好冶丽,风流尤甚女子。

高台上下火光炽盛,散发仗剑的皇太子面南而立,迎着皇上御辇,徐徐张开了双臂,从高达数丈的台顶一跃而下,若飞鸟、如坠星、似流陨,转瞬被腾腾大火吞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