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5章(2 / 2)

凤血 寐语者 5421 字 6天前

商妤身子一颤,深深俯下头去,不敢看昀凰。

昀凰却已瞧见她眼角泪光和鬓发上寒气凝结的霜花。

一时无人开口,中宫正殿庄穆沉寂。

「臣媳向母后问安。」昀凰在殿前跪下,由中宫女官入内通禀,等候皇后召见。

这一等便是半炷香时刻,昀凰静静跪着,垂眸敛眉,纹丝不动。良久才见那女官出来,神色矜漠刻板,一字一句道,「娘娘说,今日身子欠妥,太子妃可以回去了。」

左右东宫侍从闻言皆变了颜色。

按例太子妃初次觐见,中宫多少会有些场面上的赏赐,以示慈恩嘉厚。骆皇后如此一来,全然不掩对东宫的轻藐,毫不把储妃放在眼中。

太子妃静了片刻,也不多言,淡淡欠身道,「母后珍重,臣媳告退。」

见她起身便走,中宫女官蹙眉唤道,「太子妃留步。」

女官看一眼廊下远远跪着的商妤,冷声道,「这婢子不识规矩,被娘娘赐以小惩,现已跪足了时辰,且将她带走吧。」昀凰诧异挑眉,似乎这才瞧见商妤,「是我的侍婢么,出了何事,为何会在中宫?」

这一问,问得女官哑口无言。

东宫是储君居所,纵是皇后惩治东宫的人,也应跟太子妃知会。且不论婢子犯下什么,惩戒受完,东宫之主尚不知情,这於情於理都显出皇后的蛮横。

女官本欲狠狠拂一拂太子妃的颜面,却似一拳打在了棉絮上,无处着力。

东宫侍从上前将商妤扶起,或是天寒跪得太久,商妤已站立不得,只好让内侍负在背上。

恰此时,一行人从偏殿连廊而来,当先是个端雅出尘的美人,宫装凤鬟,娥眉浅匀,朝昀凰款款下拜,「妾身骆氏,参见皇太子妃。」

骆氏二字,令昀凰骤然顿住。

那女子仪态出尘,虽是跪着,目光却直视昀凰,将她细细审视。昀凰心中已猜知几分,脸色只作冷淡,「你是何人?」骆臻欠身道,「妾身骆氏,乃晋王嫡妃。」

她轻声将个嫡字念得格外清晰,果然是身份尊贵的骆氏之女,仪容气派不逊帝姬。昀凰莞尔,缓步近前,亲手搀挽她起来,「原来是晋王妃。」骆臻温婉浅笑,「妾身前来探望姑母,不知太子妃驾临,多有失礼。」昀凰噙一丝笑,「当日我与晋王曾有一面之缘,如今更已是自家手足,王妃不必拘礼。」骆臻垂首浅笑,「外子自南秦归来,对公主贤德甚为感佩,今日得见,实令妾身惭愧。」

言及晋王,骆臻语声转柔,流露几许娇态,足见伉俪情浓。

昀凰瞧在眼中,耳边依稀还回荡着那人言语,寒夜孤灯下,他在她耳畔说,「记着,我不会负你」……不知这般誓言,还有多少女子曾听过。看着眼前端雅高贵的晋王妃,想起内殿痛失爱子的骆后,昀凰笑意渐凉。

太子妃乘辇起驾,骆臻驻足殿前,冷冷看着那羽扇宝盖蜿蜒远去。

进了内殿,却见骆后斜躺在凤榻上,似醒非醒的模样,榻前站着个锦衣垂髫的小小男童,头上顶着一本书,小脸挂满泪珠,站得端端正正,动也不敢动。骆臻一见之下,似心头肉给人狠揪了一把,换作平日早已扑上去心肝宝贝地唤了。但在骆后跟前,也只得强忍心疼,低低赔笑一声,「姑母身子好些么,是不是晟儿又不乖,惹您生气了?」

那孩子见了母亲,小嘴一撇便要哭出来,转眸却瞥见骆后睁开了眼,冷冷目光吓得他立时绷紧唇角,再不敢出声。骆臻看在眼里,心痛不已,平日都是捧在手心的宝,半句重话舍不得说,而今被迫送到宫里教养,还不知受了多少罪。

「这就心疼了?」骆后笑着,斜目睃她。骆臻忙道,「姑母教严,也是为了晟儿好,以往是我疏於管教,如今才累得姑母操心。」

骆后笑笑,伸手取下孩子头顶的书,「承晟这孩子都是被你惯的,你瞧,早间叫他背书,他倒撒赖将书掷在地上。我便罚他头顶书本立在这里,什么时候背得了再准离开。」骆臻无奈,蹙眉瞪了孩子一眼。骆后柔声问,「承晟,我这样罚你,你服是不服?」

孩子低低抽泣,「晟儿知错了。」骆后满意地点头,却又叹息一声,「你是晋王世子,生就嫡长之尊,往后身系重任,凡事要听从祖母和母亲的话,记得么?」

五岁孩童并不懂得什么嫡长,只是茫然点头。骆臻心里却暗暗回味那「身系重任」四字,想着姑母对晟儿寄予的厚望,有心栽培他为日后储君。一旦尚尧登基,非但皇后之位,连往后皇太后之尊也非她莫属。以姑母今日之威风,她亦要胜之百倍。

「适才见着太子妃了?」骆后冷不丁开口,骆臻忙敛回心神,「是,适才在殿外见了。」

「的确是个美人。」骆后叹息一声,语带惋惜,「可惜尚钧无福。」

见她又提起瑞王,骆臻也黯然语塞,不知该不该劝慰。骆后自言自语道,「这女子气度不凡,颇似我年少时候。入觐那日,我在大殿上远远一瞧就觉着喜欢……可惜,她嫁错了人。原本我是想好好疼她的,如今也怪不得我了。」

骆臻不以为意,「她远嫁而来,在朝中无凭无势,还不是任凭姑母揉圆捏扁。」

「她身边有太子,身后有南秦,皇上对她也颇垂青。」骆后慵然支颐,自嘲地笑笑,「若有心争起高低,倒也麻烦。当日让尚尧出使南秦议定联姻,倒真应了老话,搬石头砸自己的脚。」

骆臻闻言尴尬,便赔笑道,「姑母已教训过她,适才看她也颇知道分寸。再说她身边也是姑母的人,在这宫里还能翻天不成?」

骆后莫测高深一笑,转过了话头,「尚尧这会儿正陪着皇上吧?」

「是,父皇退朝便召了他去议事。」骆臻垂首想着,也不过多会儿的事,就已传入中宫,姑母的耳目果真厉害。正思忖间,侧殿垂帘一动,窜出团黑影子,直滚到骆后脚下藏起。帘后传来云湖公主的娇叱,「哎呀,作孽的东西!」

骆后弯身抱起那墨色碧眼的狸奴,怜惜地抚摸过水滑皮毛,「又吵什么,你惊着它了。」云湖公主一掀珠帘迈出来,气呼呼道,「这小孽障咬死了那只金眼凤冠鹦鹉。」

「啊!」骆后惊怒,抚在黑猫颈背的手骤然收紧,将猫脖子掐住,「这畜生,真是忘恩负义,枉我好吃好喝供养你!」黑猫被掐得四脚乱蹬,眼看要毙命了,骆后却慢慢松开了手,嫌恶地将它拎了脖子远远扔开,「滚!」

承晟平时极爱那猫儿,适才吓呆了,这时忙奔过去将猫抱起,哇一声哭道,「皇祖母饶了猫儿,它再不敢了,求您饶了它!」骆后瞪一眼承晟,朝骆臻冷哼,「都是你惯出来的妇人之仁。」骆臻见她着恼,忙笑道,「不过是只猫,叫人勒死扔了便是,姑母何苦气坏自己。」

承晟一听母亲也要勒死这猫,越发大哭起来。

骆后冷冷瞥了那猫,目光扫过承晟稚气的小脸,这孩子眉目酷肖母亲,唯独薄唇高鼻透着父亲的影子。骆后怒色渐敛,眼色却也冷了下去,「我不怪这猫儿吃鸟,怪只怪它忘恩负义、不知死活!」云湖原本袖手站在一旁,听了骆后咬牙切齿之言,不由同骆臻面面相觑。

今日是承晟每隔五日可回府一次的日子,骆臻早早便来接他。被这猫儿一闹,骆后甚是心烦,便打发了晋王妃和世子先行退下。云湖疼爱承晟,允他将猫儿带回府去,又好言哄得他破涕为笑。

待骆臻母子离去,云湖才觑了骆后脸色道,「母后,萱姐姐和晟儿都是自家人,为何你总对他们不冷不热?」骆臻的乳名唤作萱儿,云湖自幼与她一同玩耍,叫得惯了总不改口。骆后闻言沉下脸来,「她如今是晋王妃,还唤什么萱姐姐,不成体统!女子出嫁从夫,便算是夫家之人,娘家事一概莫论。」云湖怔了怔,不服道,「日后我嫁了人,母后莫非也将我视作外人?」骆后恼怒,「你自然不同,和她如何比得!」云湖争辩道,「她不也是你的媳妇,五哥的妻子么,就算嫁了人也算不得外人。」

骆后蓦地沉默,目光幽幽一转,化为冷笑。

云湖扶了她缓步向暖阁而去,这一场病下来,骆后身子差了许多,步履间流露老态。暖阁中专门饲养金眼鹦鹉的笼子大敞,鸟儿已不见,却余几点血迹洒在金丝笼上。骆后抚了鸟笼叹息,「这猫儿真该杀。」云湖蹙了蹙眉,方欲劝她息怒,却听她幽幽道,「可我放它一条生路,暂且不杀,你可知是为何?」

「自然是母后仁慈。」云湖笑道,「再说猫儿捕鸟是天性,它也不是存心……」

「仁慈?」骆后骤然回身,扬眉笑了。

云湖公主惴惴住口,不敢答话。骆后抚着鸟笼,曼声道,「你瞧,鸟儿已经没了,杀掉猫儿无济於事,倒不如养它下来将功折罪,杀几个龌龊鼠辈也好。」她瘦削手指将金丝悬垂的鸟笼滴溜溜一拨,「既没了鹦鹉,便再捕一只来,多养几日也是一样。」

到底是母女连心,云湖只怔得片刻,刹那间心念电闪,已全然明白过来。

「母后!」云湖脸色剧变,「你,你疑心五哥?」

骆后曼声笑,「我谁也不疑。」

「可是你说什么忘恩负义,那不是疑心五哥是什么?」云湖情急下连口齿也乱了,背心冷冷渗出汗来,那些原本潜埋心底、不敢深思的疑虑轰然涌上心头。骆后却转到另一只金丝木精雕的长方鸟笼前,拿小银钩拨了拨里头几只幼雀,满意地颔首而笑,「再驯顺的鸟儿,翅膀总有硬的一日。要说最听话的,还是雏儿。」

「所以你将承晟带在身边养育?」云湖失声道,「日后五哥纵然登基为帝,你也一样会……」

「会怎样?」骆后回身侧目,冷冷瞧着她。

云湖却不敢说,冷汗涔涔而下,那几个字盘旋唇边怎么也不敢说出口。

骆后笑了,窍长指甲拨过鸟笼上颤颤银丝,「傻丫头,往后五哥还是你的五哥,臻儿还是你的皇嫂,什么都不会改变,懂么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