两盏灯笼在前穿廊过阶,一路曲折,将昀凰主仆引入寒竹掩映的深深院落。
老者推开虚掩的院门,在门上轻叩两记,侧身让在阶旁。
里边有朦胧灯光,将一个黯淡人影投在阶下。
商妤见长公主抬步便要入内,忙将她袖子暗暗一拽。此间处处透着蹊跷,不知里边那人是敌是友,岂能让长公主轻易涉险。不待昀凰回头,商妤已挺身上前,将她护在身后。
老者侧目看过来,只一眼又低下头去,那光亮正正照着,昀凰明锐目光扫过他颈上骇人疤痕——那是哑奴的标记。宫中有两种哑刑,分为割舌与斫声。被割去舌头犹能发出含混呼喊,斫声却是切开咽喉,挑去经络,人就全然哑了。
再看那两名僮儿,颈上都有一样的疤痕。难怪这宅中寂静得没有人声,原来全是用的哑奴。
商妤已抢先迈入院内,见一人负手立在中庭,夜色模糊了面貌,惟觉广袖飘飘,素衣窍尘不染,竟有说不出的清冷孤洁——莫非这便是晋王,商妤惊疑望去,黑暗里,只听他语声低哑涩砺,「路途辛劳,委屈殿下了。」
他缓缓步出,朝商妤欠了欠身,头发披散两肩,并未着簪。
商妤错愕,这人竟将她认作长公主?
此时他也抬起脸来,幽深目光如锥直刺她脸上,彼此神色被光亮照了个无所遁形。
——原来她并不如传闻中美貌。
他盯着她平庸容颜,眼里有如释重负之色。
——而他,竟只有半张脸。
商妤瞪大眼睛,蓦然看清那长发散覆之下的狰狞,一道淡红伤疤贯穿右脸,从额到腮,连右眼也是盲的。而左脸上剑眉飞扬,秀目微挑,肌肤不逊白玉,俊美与可怖一般惊人。
※※※
这容貌惊得商妤倒抽凉气,不觉后退了一步。
那人脸色转寒,独目里透出恼怒。
「诚王殿下。」
一个袅袅身影走到光亮中,周身似有光华不可逼视,将周遭夜色都逼退。
「婢子无知,冲撞了殿下,还请见谅。」
她言语柔和,明锐目光却将他定在原处。
原来这才是正主,果不负绝世之名。
诚王一时惊怔,随即目光转冷,独目中精芒闪动,「本王眼拙,令太子妃见笑了。」
北齐皇叔、国主一母同胞的幼弟、太子的叔父——万万想不到会在静夜深宅遇见这个人,商妤心头骤然抽紧,脑中空茫,呆望这半面亲王,凉意渐渐爬上背脊。
随嫁女官务必熟知北齐宫廷人事,来此之前,她自以为将皇室脉络、纷杂族系,浩繁人名烂熟於胸。偏偏当面相遇,却忘了这位身份殊异的诚亲王!
北齐建德六年,北齐高太后患病,诚王私带萨满巫师入宫,为太后驱邪去病。
当夜事情走漏,骆皇后率众而来,混乱间法坛起火,大火来势迅猛,将躲避在后殿的诚王困於火海……待宫人将他救出,已身受重创。那一场大火焚毁了太后寝宫,诚王被大火烧毁右脸右眼,从此形如废人,高太后受此惊吓神智大乱。
原本巫蛊之术是宫中大忌,但惨祸已然酿成,国主虽是盛怒,念及手足之情,也不忍追究。高太后被送往汤泉行宫静养,再未回返宫中,诚王多年来幽居养病,不见外人,渐渐被外间遗忘。
雪夜深宅,原已是落魄废人的诚亲王却突然现身。
究竟是螳螂捕蝉、黄雀在后,抑或是另有暗棋……晋王此刻又在哪里?
夜风扑面如刀,就连北国的风也是凌厉无情的。
昀凰含笑迎向诚王,直视他半面狰狞半面倜傥,那独目灼灼,却如烙铁落在身上。
「你看什么?」
冷不丁她突然开口,惊得宫女手一抖,玉簪摔在地上折成两段。
妆镜里,骆后还未上妆的脸异常惨白,两颊凹陷,眼眶比颊上胭脂还红。她浓密长发黑沉沉掬在梳头宫女手中,两鬓却已是灰白。适才宫女执了玉簪,冲疑要不要遮去髻间一缕白发,不觉向镜子里多看了两眼,却撞上骆皇后质问的目光。
自瑞王的噩耗传回,骆悲痛过度而昏厥,醒来后一连数日不曾开口说话。皇上来了、公主来了、御医来了……她只是一副空洞洞眼光盯着人看,也不悲泣,那眼光好像带着毒,看谁都透着恨意。御医说皇后身子安好,只是悲痛过度,暂时迷了心窍,只能待她自己清醒。
宫女呆望着镜子里骆后的脸,骇怕到极处竟忘了跪下。
骆后身子纹丝不动,目光却移下,瞧着地上两截断簪,幽幽说了声,「捡起来」。
宫女扑通跪倒,颤抖着将簪子托在手心。骆后拿起一截断簪,叹了口气,「钧儿说我戴这簪子最好看,你为何偏要摔断这一支?」
宫女面无人色,张口正要告罪求饶,陡地见骆后回转身来,抬手掠风,眼前骤然一片血红,连痛都来不及痛,便看见鲜血溅出,镜子里的自己双目圆瞪,一只眼窝直插着半截断簪。
左右宫人眼睁睁看着骆后将那断簪插入宫女眼睛,霎时惨号声起,年少的宫女倒地翻滚,哀叫远远传出,惊得暖阁金笼中豢养的百鸟扑棱楞惊飞。惊骇万状的宫人不敢近前,任凭那鲜血迸流的宫女在地上翻滚挣扎,直待御医和云湖公主赶来,才将她拖了出去。
骆后倚着妆台,冷眼看着战战兢兢的诸人,手上犹自沾着鲜血。云湖公主快步上前扶住她,被她猛地拽住手腕,赫然便是五个血印。骆后眼里闪动笑芒,恨声里透出快意,「他们如何害死他,我便十倍奉还,一分也少不了!」
云湖脸色一变,忙将她按回锦榻,飞速扫了身后御医宫人一眼,在她耳畔压低语声道,「母后,小心耳目!」骆后大笑起来,目光森森扫过左右,「怕什么?你以为我不开口,他们便罢手了?左右是一场你死我活,不如来个痛快!」
御医与众宫人俯跪在地,汗出如浆,气不敢喘。连云湖公主也被骆后目光所慑,低头见手腕上几个猩红血印,竟似被火烙烫。「他们害了我的钧儿……可惜,我还有一个儿子。」骆后语声嘶哑,似哭还笑,「你,让尚尧立即入宫见我!」
这尚尧二字,却令云湖本已灰败的脸色顿时泛青。
「母后……」云湖咬住下唇,不忍再将更坏的消息说出口。这几日里母后悲痛过度,神智未清,朝野内外音讯一概不知。见她如此神色,骆后霍然睁目,厉声道,「怎么,尚尧出了何事?」
这已是她最后的浮木,假如连尚尧也遭遇毒手,任凭骆氏手段遮天,她却是无凭无靠,一只脚也踏上死地。如今已没了尚钧,尚尧万万不可出事。
「说,尚尧现在何处!」骆后眼中瞪出血丝,云湖公主见此,再也无法忍耐,「五哥……五哥他被父皇禁足在王府,待罪候审。」
「尚尧有何罪?」骆后脸色陡变。
「父皇令右卫尉追查,在行宫废墟找出三名受伤未死的女子,其中两人是南秦长公主随嫁女官。」云湖公主一字一句说得艰涩,「五哥说,哥哥是死於乌桓人之手。可这女子供称,当夜亲眼在行宫见到内侍行刺,哥哥和长公主都罹难当场。乌桓人尚未攻入,行宫已被纵火焚烧。五哥是第一个赶到行宫之人,他的话与女官之言相反……」云湖公主说不下去,将嘴唇咬了又咬。
骆后目光却已直了,愣愣看着云湖,彷佛已僵硬成石。
云湖握住她手,似劝慰骆后,又似在说服自己,「太子也被禁足东宫,父皇还在查证此事,我一直见不到五哥,萱姐姐身为晋王妃眼下也进不了宫——可是五哥他不会的,母后,我信五哥!」
骆后好似并未听见她的话,连眼珠也不曾转动一下。
云湖公主越发惶急,「一定不会是五哥,我们一起长大的,往日他最疼哥哥和我,处处谦让回护,从未对您有半分违逆!母后,你一定要信他,如今我们只剩五哥一个了,若连他也不可信,我们,我们……」
她语声越说越低,哽咽不成调。
骆后惨无人色的脸上却有了一丝冰凉的笑,喃喃重复道,「不错,只剩这一个了,只剩尚尧一个了……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