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9章(1 / 2)

凤血 寐语者 5053 字 3天前

第 19 章 涅盘部�6�4故人一去不堪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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初生的婴儿,肌肤皱而发红,稀疏眉毛,微阖眼睛,裹在黄绫襁褓,啼哭一声接一声。这便是少桓的儿子,这细弱身躯里已流淌着和他同样的血。昀凰伸手想要接过那小小襁褓,双手却无法自抑的颤抖。抱出婴儿的宫女只顾欢喜,将襁褓轻轻送入她环抱。

触手温软,厚厚锦缎将小人儿包裹得安稳。昀凰怔怔捧着襁褓,良久不能动,连喘息也不能。婴儿却奇蹟般停止了啼哭,睁眼望住她,乌溜溜眼珠,纯澈得触目惊心。昀凰猝然侧过脸,不敢再看这孩子的双眼,只恐在其中见到何皇后的影子。

「长公主……」宫女在旁低声提醒,昀凰蓦地回过神来,似被尖针戳了一记,冷冷将襁褓送到她怀中,拂袖道,「抱走。」宫女抱了小皇子默然退出,悄无声往隐入夜色。

宫中规矩,孩子生下即交由乳母照料,三日后方可抱回生母身边,以避产妇不洁之讳。

内殿灯火摇曳,依然可听见医女奔走忙碌的声音,间或有女子微弱的哀唤。一名汗湿鬓发的宫女步出内殿,低声禀报说皇后想看看孩子。昀凰广袖垂地,冷冷立在琉璃宫灯之下,彷佛没听见宫女的话。

柔和光晕透过凤绕牡丹屏风,医女捧了汤药器皿匆匆进出,每个人的影子都在屏风上晃动。昀凰微眯了眼,望着那屏风后的人影,漠然一字字道,「恭喜皇后诞下小公主,瑞泽万民,普天同乐。」

好一个普天同乐!

昀凰微笑,渐渐笑出声来,每一声笑都发自肺腑,心腔里似有什么急欲呛出来。

「……殿下!长公主殿下!」惊惶的声音遥遥传来,忽而近在咫尺,直入耳中。昀凰猛然一颤,自睡梦里惊醒过来,却被光亮晃得睁不开眼。良久才瞧见随嫁女官商妤一手掀帷,一手秉烛,正惶急地望住自己。昀凰恍惚撑起身子,「何事?」

商妤忧切道,「您方才睡梦中突然发笑……」

原来又是梦,不知是几番梦回,总萦绕不去。

昀凰抚了额头,只觉神识昏沉,头疼欲裂,「什么时辰了?」

「子时三刻。」

倒是这不早不晚的时候。昀凰拥衾而起,环视周遭帷幔枕衾、雕窗锦帘,只觉炭火烘得一室又燥又闷。一时睡意全无,便披衣起身,拂帘而出,想要推开紧闭的长窗透透气。商妤忙叫道,「公主,外边下着大雪,当心着凉!」

昀凰缩回了手,怔忡低头,想起身在行驿,此地已是天寒地冻的北境,不比得往日宫中。商妤见她低头立在窗下,半晌不语不动,忙将白裘披风兜在她肩上,「公主快歇下吧,时辰还早。」昀凰看一眼铜漏,喃喃道,「也不早了,寅时一过便得梳妆更衣。」商妤忙赔笑道,「是,明日是公主大喜,诸般礼数繁冗,愈是养足精神才好对付。」

昀凰侧眸看她,微微一笑,「是啊,明日大喜。」商妤见她这一笑,只觉心底酸楚,不由黯然。昀凰却迳自转身入内,白裘绛缎披风拖曳身后,如一道长长的影子。

公主随嫁女官都选自王公亲贵之家,也是绮颜玉貌的待嫁女儿,算是媵妾之身。此番共有三名女子随嫁北齐,都是长公主亲自挑中的人。其中商妤身份最低,仅是侍郎之女,却最得长公主看重。只因她是沈觉表妹。

见长公主重又睡下,床帏后悄无声息,商妤也默默退出帘外,只留一盏烛台在内间。这行驿的烛油不比得宫中,总有股淡淡味道。但长公主总要夜里留一点光,不喜一片漆黑。

饶是如此,也总在夜里见她辗转反侧,时常自梦里惊醒过来。尤其今夜,半宿不曾安宁过。商妤无声叹了口气,想起明日就要越过凤鸣界,踏入北齐境内,从此便阔别故土了。一时间心生凄凉,无边萧索。长公主尚且有人可以牵念,自己却连牵念谁都不知道。

更漏点点滴滴,夜色浓重,彷佛永远不会天明。商妤再也无眠,独自守着孤灯,捱着时辰……正自恍惚间,听见内间又有辗转之声,伴着微微呓语。想是公主又做了噩梦,商妤冲疑起身,不知要不要唤醒她。

陡然,只听一声惊叫,长公主凄厉声音在床帏后响起,「少桓——」

两个黄绫襁褓包裹的婴儿,乍看去一模一样,沉睡中的柔嫩脸庞泛出红润。

她站在他面前,将两个孩子都抱在怀中,静待他来辨认。他蹙眉看她,目光幽深,并无多少初为人父的喜悦,却透出几许负疚。她佯装没瞧见他神色,将唇角一扬,对两个婴儿轻声笑道,「看,父皇来了。」

他只冲疑一瞬,毫不犹豫将左边婴儿抱起,不错,那正是他的儿子。

父子亲情,血浓於水,他蹙眉看着孩子,目光不知不觉温软下来,融融暖意往日只在看她的时候才有。这一次终究不同,他有了真正的亲人。这个孩子,可陪伴他到老,承袭他的姓氏,传沿这祖宗基业。

怀中女婴小声啼哭,彷佛感应到自己不被祝福的命运,小小眼角闪动泪花。她低了头,想要给这孩子一个抚慰的笑容,泪水却不自觉溅落,滴在婴孩唇边——王隗挑了个极秀气的女婴,连啼声也细细弱弱,此刻竟咂动小嘴,将泪水舔食进去。

她看得呆住。

为何人会流泪,悲伤时流泪,欢喜时流泪,生也流泪,死也流泪?

心中欣慰凄楚交织,再无法自抑,眼前一切俱都模糊。

「昀凰!」他低低唤她,一手抱了婴儿,一手将她拥入怀中。

两人间多了一双婴儿,隔开他与她的距离。这怪异之感令她悲酸更甚,猛地从他怀抱挣脱,转身便走。他将婴儿往榻上一放,从身后狠狠抱住她,突来的力量令她无法喘息。

女婴受惊哭了起来,引得榻上的小皇子也号啕大哭。

乳母被唤进来,要将两个婴儿抱走。她却紧紧抱住女婴,无论如何都不肯松手。他硬夺了襁褓过去,交到乳母怀中。耳听着婴儿啼哭声远去,心中最薄弱的一处就此崩塌。她软倒在他臂弯,放任自己泣不成声,彷佛是她的孩子被人夺走……不仅仅是孩子,她所企盼的一切,都已被人夺走。

他一言不发地抱紧她,彷佛用尽全身力气,不让任何人将她夺去。

「朕欠你的,必百倍偿还。」他张臂抱紧她,再说不出别的话语。

「你不欠我。」她哑了嗓子,手抚上他胸前伤痕的位置,「原是我欠你!」

苦苦隐忍的这一句话终於脱口而出,苦痛罪疚随之洞穿心扉,却无语可诉,无泪可流。唇上咬出血来,一口腥甜,也浑然不知痛楚。他慌忙钳住她下巴,迫她松开唇齿,那鲜血依然滴下,染红他指尖。

他痛极气急,低头吮住她的唇,再也不肯放开。

她的血她的泪,甘美生香。

气息紊乱交错间,谁咽下谁的叹息,谁吮去谁的悲伤。

鲜血腥甜的味道在口中越来越浓,越来越多……她霍然抬头,见他唇上一片血红,唇角慢慢淌下鲜血,眼中也流出血,将胸前染做猩红。一柄匕首赫然从他胸前透出,刀尖雪亮。

她长大了口,突然间不能动弹,眼睁睁看他满身是血!周遭陷入浓黑,血红雾霭翻滚涌起,自黑暗最深处走出一个袅袅人影,素白孝衣的裴妃,浅浅笑着走到少桓身后,将他身上匕首猛力抽出,高举过顶,再一次刺下!

「少桓——」

撕心裂肺的呼喊猝然中断,床帏被商妤掀起,光亮照在长公主惨白的脸上。只见她瑟缩床头,骇然睁大眼睛,嘴唇剧颤。商妤忙搁下手中烛台,将她扶起来,「公主,您又做梦了。」

是梦,又是梦。一次次午夜梦回,昔日景象不断重现,连带着当时伤心痛楚,蔓生出更可怕的异象。竟叫人分不清孰真孰幻、是梦非梦。

昀凰咬了嘴唇,脸色青白得骇人,眸色深不见底。

「梦里都是假的,醒来了就好。」商妤柔声劝慰,惇厚如长姊,将她冰凉双手轻轻拢住。黑暗里看不清长公主神色,只觉她一双眸子灼亮迫人,语声细弱,却似有着莫名的力量,「不错,那些都是假的,我绝不让它成真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