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6章(2 / 2)

凤血 寐语者 3967 字 6天前

昀凰凝眸看她,见她低了头,笑容分外恬美。

「裴将军替你向皇上求情,极是诚挚。」昀凰只说了半截话,不忍被她知道那四十记鞭笞。子瑶轻轻点一点头,并无动容之色,「他不要太莽撞才好,会吃苦头的。」

缄默片刻,昀凰终究还是问了,「你是自己甘愿的?」

烛影忽的跳动,在子瑶姣美脸庞掠起一片阴影。

「是。」子瑶只说这一个字,便紧紧抿住了唇。

「裴令显不曾恃强凌辱,原是你自愿委身?」昀凰语声清冷,令子瑶微微瑟缩,低了头再不肯回答。昀凰看她半晌,眼里渐换了哀怜神色,「我不能还你名分,只销去贱籍,以皇家体面送你上路。」

那个被削夺的姓氏,她曾视为毕生骄傲的姓氏,至此赐还。然而子瑶浅浅抿唇,「到了泉下,我是没有面目见父皇母后了。兴平公主已死在当日,子瑶也算不得裴家人,日后请你将我远远埋了,面覆白绢,不留一字。」

「瑶瑶……」昀凰动容,脱口唤了她名字。子瑶抬眸一笑,神色有些恍惚,「你方才说得不错,他不曾凌辱我,是我诱了他,求他放走母后。」

那一个诱字从她稚嫩唇间吐出,轻巧从容。昀凰再也听不下去,猝然拂袖转身,却被她哀哀拽住。子瑶眸色迷蒙,宛如昔日娇痴女儿,「凰姐姐,再陪陪我好么?」

昀凰心头剧颤,耳边似有个脆甜语声,一下下唤着——

凰姐姐,瞧我的鞋子美不美;

凰姐姐,我讲个故事给你听;

「凰姐姐,你若瞧见我当日的样子,一定好笑极了。母后同我都装作农妇,抹一脸黄泥,像足了花脸猫……他便那样捉住我,起初都不信我是公主呢。」子瑶笑语软软,一颦一笑都是蜜意,不见分毫戚色。昀凰默然,心口窒得疼痛,迎着瑶瑶期待目光,终究勉强一笑。

瑶瑶眸光晶莹,忽而轻声问,「凰姐姐,你呢?」

昀凰一怔,「我?」

「你,是不是也甘愿?」子瑶咬唇看她。

刹那怔忡,瞬时失神,昀凰的身子僵住,一抹嫣红浮上苍白脸颊,更显凄楚。

「皇上对你这样好,你也是甘愿的罢。」子瑶仰面看她,并无讥诮之色,满眼都是渴求认同的无助。不忠不孝的罪疚,一个人承受太重,或许还有她是同病中人,唯有她懂得这其间几分甘愿、几分不甘——彷佛是回应她的心思,昀凰冰冷面容果真有了一丝笑意,「命里有这一人,左右是要遇上的。」她微微笑着,语声轻软下去,「十五岁我便遇着他,无从退避,也未想过甘不甘愿。」

子瑶骤然睁大了眼,「十五岁?那是父皇在时……你从未踏出宫门,怎会,怎会……」昀凰垂眸笑,目光藏进深深睫影里,「我不曾出去,他却曾经来过。」子瑶惊骇到极处,一时说不出话来,只见昀凰笑意渐深,缓缓而清晰地说道,「就在这宫里,他来过,又离去。」

谁又能想到,被追杀了十余年的王孙胤,曾两次藏匿在宫中,从天子身侧抆肩而去。

天佑三年,怀晋太子与太子妃双双罹难,仅二子一女脱险匿去。及至四年后,文定公苏焕事发,连同王孙胤在内,受他庇藏的三名幼童皆被扑杀。十余年间,废帝暴戾嗜杀,凡与怀晋太子相关事皆被抹去,无人敢再提及。

元嘉元年,天见异变,关中河西等地遭逢百年大旱,饿殍遍地,以至易子而食,民间多有暴乱;这一年,清平公主华昀凰年方及笈。三月,惠太妃病笃;五月,皇家射典,帝后携诸皇子帝姬至上苑行猎。此时惠太妃已至弥留,御医称老太妃寿数已尽,随时可能薨逝。太妃之子早夭,若无后人侍奉善终,终是不仁之事。然而射典之期已定,废帝不肯推冲行期,郭后便令清平公主留侍,算是为太妃送终。说来凄凉,在这宫中却也仁至义尽。昔日先帝宫人大多已逝,在世无嗣者也遣入冷宫,惟独惠太妃一人独享善终。

先帝惠妃,出於淮阴望族,十四岁入宫,美而温惠。自庐陵王生母华妃失宠之后,先帝便疏远了后宫,只有性情温婉的惠妃偶尔得幸。华妃因罪赐死时,只有惠妃一人为她求情。庐陵王弑兄逼宫,先帝被迫逊位,临终只得惠妃一人侍奉在侧。不久先帝驾崩,惠妃因当年善待华妃之恩,被尊为太妃。她所育的幼子未到封藩之龄,依然留在宫中,及至七岁病亡。

久远记忆里,依稀有着这位病弱寡言的太妃,终日幽居,皇家宴典从来不见她身影。如果昀凰不提,只怕她再不会记起这个名字。子瑶恍惚半晌,低声道,「惠太妃的儿子死得这样早,她定然很伤心……」

「小皇叔本不会夭折。」昀凰语声平静,「只是,有人将他毒杀,与毒杀先帝是一样的法子。」

子瑶骇然抬眸,听见昀凰一字字说,「这人,便是我们父皇。」

严刑峻法也洗不去皇位上弑兄杀父留下的血腥气,即便斩草除根,也抹不去废帝的恐慌。先帝幼子逐渐长成,有人传言,先帝临终前伤心怀晋太子之死,深恨庐陵王,曾有意传位幼子。这不知真伪的流言传入废帝耳中,立时成了那七岁幼童的催命符——就寝前饮下的一盏杏仁露,令他永久沉睡过去。

「小皇叔虽死得无辜,父皇却也无意中毁去了文定公的计画。」昀凰神色淡淡,生死杀戮从她口中说出却是平淡不过。每位皇子都有八名侍读少年,自幼挑选入宫,日后便是贴身侍从。惠妃之子暴卒,身边宫人尽被牵连做了替罪羊,几个侍读也被逐出宫禁。这其中,便有一个少年,被人秘密接应离京,仓促投奔豫州,由当年豫州刺使何监之护送前往安全之地。

「父皇做梦也想不到,与世无争的惠太妃会冒此奇险,帮文定公藏匿起怀晋太子遗孤,让他混杂在侍读当中。」——当年京城封闭,太子遗孤来不及逃出城去,苏焕情急之下将三个孩子分头藏匿,临危将长子胤托付给惠妃。奉命追杀怀晋太子遗孤的铁衣卫无孔不入,即便王公大臣府邸,持御赐金牌皆可搜查。他们唯一不能搜的地方,便是皇宫。

废帝搜遍天下也未找到的少年,便在宫中安然避过了风声最紧的几年,一直受惠妃照拂,直至阴差阳错,被迫仓促离宫。在他逃出不久,铁衣卫终於发现了藏匿在苏家的三名幼童。被扑杀的一男一女确是怀晋太子儿女,而在苏家因反抗被格杀当场的少年,却是胤的替身。

「那时我三岁了,却不知道他曾与我同在一处,或许我们见过,却还不认得彼此。」昀凰微带笑意,语声柔滑如一幅铺开的丝缎,「这一错过,便等上了十二年,我才又遇着他。」

「元嘉元年……」子瑶喃喃低语,神色有些恍惚,「临川公主下嫁沈觉,也是这年。」

比起元嘉二年发生的诸多大事,这一年并不算特出,史家所留笔墨也是寥寥。宫廷里照例还是那些事,有盛典、有宴乐,有人得势、有人失宠;老太妃薨了,临川公主嫁了……辛夷宫里寂寞无闻的清平公主,也悄然遇上了那个人。